最后一名女知青-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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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迹痕。往西去,正通向儿子的坟地,灾难降临以后,黄多半都能在那儿找到他,
可惜张老师今儿是从梁道上绕东回来了,为的是陪伴老支书多走几步。这时,是张
老师最为潦倒的时期,想吧,立在自家门口,看那昔日欢乐温暖的家宅,不知为了
什么,转眼间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痛苦一致使他丧失了自己的本性,不事生命,
自暴自弃,想离尘世,又犹豫不决,内心的痛苦,如荆棘的鞭打,夜间常常悲不自
胜地垂泪枕上。自然想同老支书多走几步。他当然不会知道,正是这多走的几步,
又酿出了新的灾祸。这时候泪是没了,心里剩下的是空空荡荡,无着无落。因这空
空荡荡,无着无落引起的对死的激情,在他面对熟悉的家时,又无端地生出一些留
恋,让他更加觉得悲不自胜。真不知如何是好。黄去强的坟上找你了吧?我死了黄
该如何?村长的哥哥那么离不开狗肉。村前的那只狗丢过半月了,狗皮挂在大夫家
后院里。黄可能就是去了儿子的坟地。梅走时很毅然,无泪无怨,到村头被黄追上
时候,泪水就涟涟。也许那一天不让儿子去提水,不会有如此多的变故;也许梅不
要那么被时势左右,那么雄心勃勃干几件商事,修通从省城到张家营的独家商道,
不那么急急忙忙一放假,便回城重振旗鼓,以期东山再起,发家暴富,也就没有儿
子下沟提水的可能。她一心想从旧的环境和命运里解脱出来,才终于孕出了幻灭的
今日。张老师沿着村街向西走去,脚下踩踏着黄的脚迹,太阳照在他半痴半呆的脸
上,如同晒着一块黄色的木板。不知到底在哪失了一足,殊不知这一失足,竟成万
古之怨!成了今日死也不成,活也不成的尴尬境地。
也许当初就根本不该和城里人结婚。乡土社会和都市是截然不同的两片风景。
结婚归结婚,然而相随年龄增长,入世愈深,阅历愈透,同时也终于明白,农民和
城里人的沟通,则完完全全是靠农民对城市人的理解和宽忍,而想让城市人从根本
上理解农民,压根也是不可能的。他们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抱怨。可是有了这段命
运,张老师似乎也最终洞明了所谓人生是什么东西。他走在路上还在想,怪不得有
那么多的人信教和迷信,大概都是为了给自己胡乱找一样寄托,给生活光景中加些
意思。连村长的媳妇,不也一日一日,跑三十里路到一个老庙烧香吗。听说一个副
县长为了给母亲治病,也曾在神像前跪了三个小时。
前面一个男人在门口扫雪,到了面前,张老师才看见是要死的铁锁。既然准备
死了,立马县公安的人就到,现在还一下一下扫得从容,可见他对死也看得很淡。
前几天村仇打架,铁锁倒真的举锨在人群中唤杀,也许竟真的是他砍了小李村的人
头。媳妇跟人跑了,一去三年不见回头,人生一败涂地。因此性情怪暴,打孩子可
以把孩子的胳膊扭断,遇到了那样打架时候,倒也不失为一次发泄的机会。真是他
了,我当然不和他争,张老师想,不是他了,当然也不能把这天赐良机让了出去。
从私心里想想,谁的日子就比你好过了嘛,你毕竟还有一群孩子,有孩子就有活着
的希望。孩子是人生末路的太阳。太阳坠落西山,永不复出了,人生连末路也该尽
了。
“你扫雪啊。”张老师说。
铁锁抬起头来应答,又说你找黄吧,我看见它朝西去了。张老师哎着,从铁锁
身边擦过,铁锁却又歇下手来,拄着扫帚,说张老师,我去了两趟村长家,你对村
长说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张老师回过身。
“是哎。”
“你不能这样。”
“咋的啦?”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张老师正色地望着铁锁平平淡淡的脸。
“真的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是不是你都不该和我争。”
“这么说不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你看我家的日子,能过嘛。”
“不能过你也不该丢下孩娃们。”
“我死了是为他们好。”
张老师朝他院内瞅一眼,通过大门,能看见院里他扫过的路上坐着他三岁的孩
子在耍雪,小手红得透明发亮,像迎着日光的两个秋柿子。
“再好也不如他们有父母。”
铁锁用扫帚往地上顿一下。
“孩娃的娘早八百年都死过了。”
“娘死了爹也去死那不是让孩娃也死吗。”
往院里的孩子望一眼,咳了一声,重又把扫帚扫在雪地上,铁锁嘟囔说,要死
都死了,不死就早一天长大,也让我放心去那边。这样感叹时,铁锁的脸上依然似
一块木板,由此张老师知道,人不是铁锁杀的,且铁锁也还没有最后下死心去死。
他正想找几句好话,灭了他的死念,可铁锁却突然又说张老师,有一句话我说错了
你千万别见怪,你是读书人,胸宽量大。张老师说你说吧,他说我知道比起来还是
你死好一些,村长也说你把这揽了好,你在世上牵挂小。我想我把这机会让给你,
你死了娘有全村养,你能不能把你家的房子、宅地送给我。我有三个男娃,长大了
要娶三房媳妇。我死了这些都是村委会的事,你让我活着,我如何就能给孩娃们娶
回三房媳妇来;即便娶回了,我让他们住到哪?
没有想到他会向他要房子,张老师默在雪地,想真死了那房子倒的确没用,他
想应了他铁锁,自己死了,也成人之美。可正要应时,却猛然听到黄在胡同前边有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传来的叫声,如喷过来的一涌鲜血,红淋淋地从胡同西端向
东滚滚烫烫翻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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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的叫声把张老师唤去时,娘几乎离开这尘世。
那时候。儿子强刚死在六月的麦天里。红太阳酷炎在山梁上。强被淹死了的消
息,如夹了冰雹的龙卷风,黑乌乌从梁上袭下来,席卷了张家营内外。娘正在麦场
上翻晒运回的小麦,桑杈在她老人的手中,缓缓起落如一条拿不起的房梁。她已经
六十八岁了,六十八年的风雨,使她守寡四十年,终于熬出了平静而安逸的晚年。
因为梅是城市人,城市人的教养在乡村总是一种风范,某些方面显得绰绰有余,比
如总不愿人知道家里不幸福;比如脸上有笑你却不知道他心里想了啥。梅亦如此。
张老师一生教书,是乡土社会理所当然的知识分子,很多方面是努力朝着文明靠拢,
其结果就连同梅的分歧、同梅分手也很可以妇唱夫合,天衣无缝。这个时候,梅已
经在张老师面前,为自己的人生,感叹下许多眼泪。彼此之间,暗裂很多,而老人
却一无所知。这也是一种浑然不知的幸福,直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麦在麦场上厚厚铺了一层,焦干的裂壳声砰啪啪,脱落的麦粒从老人的杈齿
间跌在场上。分了田地,自然也分散了麦场。有的几家合用一块场地,有的独自寻
一平坦,碾出一块场来。这些麦场,七零八落,鸡零狗碎,摊晒着各家麦天的期冀
和欢欢乐乐的声音。张老师家的麦场在老地方的台子地,大小有十余铺席的地场。
老人将小麦翻倒三遍时,村里响起了乱哄哄的脚步声,忙人闲人都朝着梁上拥。朝
着那乱哄哄的脚步瞅了瞅,疑惑一阵,老人又低头翻晒小麦去了。黄在场边树下,
透明的红舌头挂在口上,静静坐着,不安地上下打量老人。就这个当儿,从村口来
了一个毛头小伙,手里提一把镰刀,到崖下收麦。他见了老人,哎呀一声,说,奶
啊,你还在这收麦,快些去吧,你家塌天啦,你还在这收麦!
老人怔着。
“出事啦?”
小伙子匆匆走着。
“你家孙子掉到不里淹死啦!”
老人手里的桑杈哽在空中,痴了一阵。
“你说啥?”
小伙子走到远去,重又勾回头来。
“你家强淹死啦,现在梁上,快些去吧。”
老人的目光硬在小伙子的后背上,很有一会软不回来。当她终于明白过来,想
起刚才炸在村里的脚步声时,急落下手中桑杈。往村里去的时候,却没能走出麦场,
便摔倒在了场边。
黄是在老人摔倒的一刹那间跳将过去,好像它那样不安地坐在树下,就是等着
老人的一摔,然后跳将过去,终于没有使老人摔在坚硬的地上,而是肩头被过来的
黄垫了一下,跌在了麦子上。也许没有黄在她身下的一垫,老人就终于离了世界。
她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嘴角吐着白沫。黄在她身边急速速转了两圈,用嘴去拉她
的衣服,不见有别的动静,默默站了少许,突然狂叫着朝山梁上奔跑。那时候,黄
的狂叫同今日的叫声一样,红鲜鲜如血一般喷涌湿淋淋地洒满村落。碰到一个邻人,
它拉着人家衣服朝着麦场拖,邻人不知,踢它一脚,它又叫着朝着梁上奔。
老人是被没有救活强的村医掐了人中、太阳等穴位,从死的边上拖回身子的。
人活过来了,却终于日日地不省人事。五日之后,梅从城里赶回来,对张老师说,
给娘送到镇上卫生院吧,强没了,你不能再没娘。在镇卫生院住院期间,梅奇异地
镇静,对老人奇异的体贴,直到老人能够说几句颤音,能够扶墙走路,慢慢见些常
人的作为,梅都一如既往,如媳如女一样侍奉老人,从没有使老人看出她和张老师
间的异样来。
不过,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老人在那半脏的床上躺着,病房里走动着懒散的医生和护士。张老师回村借钱
来付卫生院的药费了。梅独自坐在老人的身边,等医生和护士的脚步声最终消失,
她就对老人说她想回家,想回家多住些日子,或者年底回来过春节,或过完春节回
来过正月十五。老人说走这么长的日子啊,梅说我爸爸身体也不好,我也该回去侍
奉他一阵子。
娘出院了。
梅走了。
一日,老人孤独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村落。村落也分明地看着老
人。黄在老人身边如一个孩子样守着她的孤独。将雨的黑云,在村头隆隆地滚动。
搬家躲雨的蚂蚁的队伍,清晰地响在老人的眼里。听着蚂蚁的脚步声,她看到的却
是满世界孙子的身影。这时候,从胡同走来一个女人,手里端着针线筐儿,见了她
说婶子呀,你别想孙子了,让张老师再讨一房媳妇,生上一胎两胎。咱乡下的女人,
总比城里的女人能生能养吧。老人说,话怎么能这样说呵,我家梅也才三十多岁,
也还能生能养的。那女人怔了怔,一脸的吃惊,说你还不知道呀婶,梅和张老师离
婚啦,人家到底还是瞧不起了咱乡下和乡下的人。
老人愣了一下,想问啥儿,却啥儿也没问。等那女人走了,回去躺在床上睡了
一觉,就成了今日永不起床的模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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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再次听到黄血淋淋的尖叫如泉涌般湿漉漉地喷过来,张老师哆嗦一下,丢
掉正作谁死谁活商量的铁锁,速几步、急几步,跑至胡同西,就见黄在雪地用它的
半截后腿往家跑。它的身后留下一片片化了白雪而转冷的血渍,殷红殷红如从染房
泼出的水。在胡同的最西口,也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