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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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梅刚刚发迹时候,回想起来,得到过唐豹很多的帮助。和工商、税务等政府
部门的友好关系,要说是靠唐豹的努力,才处理得得天独厚。那时候,税是依照法
律和做人的原则,每个月底按时交的。遵循当今社会的俗风,凡与个体户有交往的
政府工作人员,到馆子吃饭,梅是一律不收钱的,并备有好烟应承。硬要给的,也
只象征性地收回成本而已。但忽然间,专管这条小街的税务所换了所长。在一个四
月的午后,新所长来到店里,随便走了一圈,问炸油条是从何时开始,营业额如何,
最后就说馆子报的税额,一向是馄饨的单项,而油条的营业税,日积月累的偷漏,
已经到了八千四百元的数目。再根据偷漏税罚款规定,馆子需补税一万二千元。那
当儿,梅刚有存款万元,心里才计划下将馆子改为酒家的盘算,冷丁儿遭此当头一
棒,顿时束手无策。梅说:“漏税了,我如数补交,不要罚款吧。”
所长说:“明知漏税不交,当然要罚款。”
梅说:“所长,我是返城知青,小本生意。”
所长说:“国家没有政策说知青免税呀。”
新所长勒令三天交全税款。这笔钱梅能交齐,但直感到一种人生的受损。依照
通常的做法,买了数百元的礼品,无非是茅台酒、中华烟之类。夜间提上,同唐豹
一道,送到了新所长的宿舍。新所长五十余岁,把提来的东西放到门外,说你以为
天下真的没有白色乌鸦嘛……
新所长的举动,使梅感到惘然的敬仰,立在那间白墙壁的屋里,近四十岁的成
熟女人,忽然像自己将自己的衣服脱光,躺在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她脸上热着
一层晕红,尴尬一会,说我明天就把税款送来。
新所长说:“一万二千块。”
梅说:“我送一万二千块。”
可转身走时,唐豹在前,梅在其后,新所长忽然将梅叫了回去,脸上平淡着涎
笑,说其实,不交也行,你今晚住在这儿。说着,新所长站将起来,过去拉住了梅
的右手,只住一夜,他说我一分钱的税也不收。梅平视着他,脸上的红热猛地冰冷。
她抽出手时说你看错人了所长。所长笑着,捉鱼似的又去抓她的左手。
“我不会看错人的,这年月,都别正经。”
梅举起右手,将耳光搁在所长的脸上。“你以为个体户的女人都是贱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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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的响亮,至今使梅感到余音在耳。抬头看那星光商场的门面玻璃,仿佛是
自己打在新所长脸上那一耳光的声波在熠熠生辉。梅盯着星光商场,看见唐豹忽然
从门外返回新所长的宿舍。新所长怔在灰色里,脸上半天血红,半天菜青,组成他
受了巨大屈辱的新天地。他说好啊,你竟敢打我。你明天上午就把税款送过来,晚
半个小时我翻倍地罚!
这是一九九三年的事。这时候的梅,差不多已经把二十年乡下生涯养成的一味
单纯,如剥笋一样脱去几层。一年多的个体生活的体验,使她对都市的认识,远比
半生农民对乡土社会的理解复杂得多。她一脸爆发出的愤怒,忽然在落下耳光之后,
掺入了看不见的后悔和忧虑。她本可以说我要到法庭告你流氓罪,以震慑所长给的
血色威胁,可她却一言不发,乜了所长一眼,不言声转身出来了。她这种作法,与
其说是一个女人在公正的情况下,对权势的轻蔑,倒不如说是返城知青对权势的逃
避。或者说,是对刚有喜色的馆子日后经营上的担忧。她想,她厉说一句:你别以
为所有的个体女人都是贱货,已经足够重量,然后愤而出走,是恰到好处的作法。
而那一耳光,则是感情操纵之下的多余之举,除了引火烧身,别无额外益处。门外
的月光,水凌凌泼洒一地。二七广场那儿的嘈杂、汽车的鸣叫,远处火车进站的笛
音,在四月的夜风中,混乱地走过来,如随风雨飘的一地毛发。梅立在月光中,等
不到随后而来的唐豹,只听到新所长的屋里,有沉闷和清脆的响声,不间断地传送
过来,还夹杂着男人哀求的哭叫。慌忙地折身回去,便见新所长被唐豹按在地上,
满脸是唐豹拳头和耳光的印痕。
桌上的水瓶、茶杯、墨水,砰砰啪啪落在地上,开水、墨水和所长的鼻血,在
所长桌边的床上,汇一个五彩的海洋。看见梅回身进来,唐豹最后朝所长身上跺了
一脚,说你爹我是从监狱出来的人,不怕死你就再把我送进监狱里。
“你不能这样。”来到街上,梅说。
唐豹沉默一阵,“我真的是蹲过监的人。”
有一块浮云,在这都市的上空,迟迟地滞着不动。路灯光昏花如乡下坟地的灯
笼,散发着寂寞空虚的瞑瞑之光。不远处有人从一家出来,走过巷子,进了另一家
门。唐豹初入梅的馆子,出示的是一张工厂的证明。证明说因工厂产品没有销路而
倒闭,工人生活没着落,特允许本厂职工外出,自谋职业。现在,唐讲了。唐说他
是释放犯人。唐说他犯的是伪造人民币罪。其初他自画十元的人民币,在那个县城
以假乱真。后来,国家发行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他便画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他
说他能把人民币中戴矿工帽的工人头像画出来,然后用特别颜料和笔法,再将头像
藏进去。和真币一样,不仰脸对着光亮,你便找不到那头像。遇了亮光,那头像便
给你一张不恶不善,没有表情的脸。他说若不是他老婆自己告发,这辈子就没人知
道他在伪造人民币。等那浮云从城市上空走往郊区时,这九三年四月的都市,又在
月光中朦胧喧闹着。有人骑车从他们身边走过,一手扶着车把,就像单手扶着他命
运的方向。另一只手,把将尽的啤酒瓶子举到月亮上,喝完了,把瓶摔在路边的水
泥线杆上。他摔了瓶子,也暂时摔了都市给他带来的酸涩的烦恼,快快活活把车子
骑入迷惑的人生中。唐豹说,他和老婆不和睦,他酒后把老婆嘴角打出了血,老婆
便到县公安局把他告下了。他被判了五年。五年后走出监狱,老婆又再嫁他人,他
就浪到这儿,住进了红旗蜂窝煤厂的厂房里。
那一夜,漫长而又可怖。梅从来没有想到表面笃厚的唐豹,有这样一个操行。
会画以假乱真的人民币。敢画以假乱真的人民币。更敢大把大把地使用这些人民币。
现在,他不用自造人民币了。她走进星光商场时想,星光商场在为他没有边际地制
造人民币。想,究竟自己有多少流动资金,多少固定资产,恐怕他唐豹也不一定精
确了。说完的时候,唐豹立在路边的法国梧桐下,婆娑的树影在他脸上,弹着一曲
乡村的盗歌。从树叶间漏落的一圆月光,银币样在他宽大的额头跳动。他是一个身
高力大的人,梅的单瘦如同被他衬出似的。她忽然对他生出一些畏惧,就如同害怕
有一天新的税务所长,会拆断她人生的路桥。说完了,她不敢看他的脸,只看着树
影里那团粘稠的墨黑,有一种他冷丁儿会扑上来卡她脖子的感觉,且会一下置她于
死地,然后把她活活吞去,连同他同她经营的馄饨馆子。末了,她终于说:
“你不该那样打所长。”
他说:“打比不打好。”
她说:“我们的馆子日后还要营业呢。”
他说:“因为营业才要打,不打他敢砸馆子。”
她说:“他会把馆子封掉的。”
他说:“不会,他没那个胆。真出事了,我唐豹全兜着。蹲监我去,罚款了我
老家有一房宅和一院树木,镇长早想买去呢。”
回去了。路上,他对梅说我看你是和农村人一模样的城里人,我才敢给你说这
些。我原来是打算一辈子不露身世的,可对你我憋不住。说真话我是求你相信我,
在馆子里留我一张床、一碗饭也就足够了。还说留下我我保你三年不到发起来,在
监狱五年我学烧饭,炸油条、做面食、炒川菜,样样都不比这市里、般馆子差。他
说这话时,和梅并着肩,已经没有和梅主仆的感觉了。样子是从梅手里讨要一碗饭,
实则是对梅说,不到三年我让你发起来。可梅却朝一边躲了躲,到馆子的门前说,
你回去睡吧,明天馆子不开门,闪过去这场风波再说日后的事。
由此,梅从深处明证了都市的堕落,是一日千丈地跌入深渊。馆子歇业三天,
等着警方的传讯和税务方面的巨额罚款。然三日之后,梅从家里走出来,得到的消
息却是,新所长骑车摔倒了,鼻青脸肿,是一片五光十色的世界,肋骨也断了三根,
住进了区骨科医院。
更令人惊奇的是,新所长出院之后,默默地调走了。梅的馆子,不仅没有补交
所漏之税,至年终,还得到一面艳红的纳税守法方面的小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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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苏东坡无法一目了然地观赏庐山全景一样,梅走在九七年深秋的亚细亚街,
思绪纷纷,想事实上,今日的社会,也就是唐豹一类人的社会。你看,开奖了。人
们在星光商场门口,鸦鸦的一片乌黑,如同雨前找不到窝儿的蚂蚁。幸亏一等奖是
一辆轿车和五十万元人民币,二等奖是日立牌摄像机和十万人民币,如果奖品是少
男少女,男人重奖,给美女十个,女人重奖,给美男一个,大约都市会为此疯狂起
来,也未可知。人总是对人的需要,迫切如渴念生命长寿。已经有很长日子,梅感
到有赶不走的孤单。杏黄色的信封,风雨无阻,总是如期而至。酒楼里那个昨天还
瘦磷磷的服务小姐,转眼之间丰满起来,已是堂堂一名大姑娘了。从乡下来的那个
小丫头,本来傻头傻脑,连刷牙都未曾见过,现在也已经是几乎不认得的小姐了,
亭亭玉立如湖边的一棵垂柳,说话做事,含虚藏修,其志远大,多少商户的儿子都
为她动心。可有谁知道,她不只一次地对梅说过,我们乡下人不是专供城里人挑选
的。每当她们托辞假言,说出去买点东西,找个熟人时,梅便知道,等她们的准是
一个男人。于是,一边为她们担心,说小心些,坏人多呢;另一边,目送她们走出
酒楼,为自己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想起同张老师那段生活的温馨,也想起了杏黄
色的信封。打开去看,总是一句请于星期天到东郊碧沙岗一见。其实,早可以到东
郊碧沙岗一见的。儿时读书,学校组织的郊游,便是到碧沙岗去。那儿有黄河泛滥
留下的茫茫沙海,一眼辽阔如无边沙漠。社会主义政府治理的新黄河,虽年年也需
要防汛,总归为有惊无险,使沙岗有了草植,夏天和春天,一派风吹草低见牛羊的
景象。说起来已二十多年没有再去过那儿了,一片草绿,却总在心里四季常青。由
此可知,这次决计到碧沙岗一见,并不是偶然之间的决定。
酒楼的第四层上,楼梯一面是办公室、会计室、会客室等,另一边就是梅的宿
处。酒楼后有两排平房,一庭院落,那儿是所雇人员的宿处和酒楼的仓库。白日里
尚好,四楼人进人出,电话铃声不断。入夜,便静得似一方坟地。灯火通明的卧房,
也似被电灯照亮的棺材。那天夜里,因一天大雨,客人稀少,自然也无包间,她让
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