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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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跪下就钻到房里别出来!队长跪在全村人的最前面,举一块水缸片敲得房倒
屋塌。村里没人了,静如一片坟地。老少男女,皆在山梁上跪着。孩子们在大人身
边,怕得瑟瑟发抖。那时候,自己立在村人的身后,只听到满世界的叮当声和呼唤
声。仔细去听别的地方,从另一个村头,另一个山梁,有相同的声音隐隐地传来。
天是冷得不行,人却都在冷中为这个世界专心地祈祷,直到天狗又一块块地将月亮
吐将出来,山梁沟壑、村落田野,重又溶在白亮亮的月光之中……
二十几年后,脚踩着日食的黑暗,想那乡下月蚀的情景,便猛然灵醒到乡村的
笃厚和无私。现代文明操纵了的都市,决然不会为失去光明而有丝毫的担忧。亚细
亚街上的吵嚷,开始在梅的身后一点一滴地消失。脚下忽然安静,如离开村落和呼
唤月亮的乡间。别处的灯光,影影绰绰地照着这街的尽头。两边的店铺都闭门关窗,
在等待太阳的新生。有一段路上,居然就走着梅一个人。梅仿佛如孤零零地穿在隧
道之中,刚刚心中那热热闹闹的烦乱,在寂静中淡成一湖平平静静的水。她又想起
了唐豹,看见唐豹推门走进她的屋里。
那一夜月光明亮。都市被洗过一样清晰。街道上的车流声也渐渐稀落。饭庄关
门了,店里的人员都睡得香熟。梅在屋里的床上看书,是一本流行的杂志,本市一
家协会编辑的商业性刊物,叫《人生与伴侣》,一月一期,如街道上流行的通俗歌
曲,很能帮人消愁解闷。这是唐豹离开饭庄的第三天。唐走时梅曾让人到他的熟人、
朋友处再三找过,都说他未曾到过那儿。他还有几个月的工资没有开去,梅知道他
不消说的还要回来。可她没想到他这时回来。他没有敲门就径直走进屋里。梅惊了
一下,拉紧被子,挺直了身。
她说:“你,进来也不敲一下门。”
他立在门后,穿得齐齐整整,新理了头发,刮了胡子,脸上洋溢着红色的海洋,
似乎要说啥儿,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说:“你是我雇来的人,一走三天,也不请假。对我有意见你可以说。不想
于了你也可以说。都像你我的生意还做不做。”
他脸上的红润立刻消失,如从火边突然进入寒冷的冰天雪地。那看得出的激动
和欲言又止的话在脸上结成腊月的冰青。
她感到出言重了,忙缓过一口气儿,松了双手抓紧的被。
她说:“你到底去哪了你。”
他说:“去跑我自己的事。”
她说:“什么事?”
他说:“现在我也是城市人,和你一模样。”
她说:“你有这市里的户籍了?”
他说:“眼下在这儿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梅把身板挺得更直些,将双腿曲起来,双手箍着双膝盖。她仔仔细细瞧着他那
板板正正的脸。忽然觉得他有了什么病。她从那脸上读到了别样的文章。她早就预
感到唐不是一般的小镇上的人。她看得出,他在不得势时,可以如古人韩信一样有
胯下之行,但三朝两日之后,一旦站稳脚根,他是要刮风起浪的。眼下梅的营业正
蒸蒸日上,但店员的人事变动,在几个月内已有十余起之多。被新称为服务小姐的
姑娘,有的容貌不坏,却不善于应酬顾客,不消说影响生意。有的容貌不错,应酬
也来得,在崛起的服务业中大受欢迎,然又过分傲气,一般人指挥不了。有几个女
孩子才貌俱佳,又听使唤,人也敏慧,可都是唐豹介绍来的。这种情况,梅早已感
到是一种危机,总担心唐会自恃本领和对社会的适应,加之在饭庄功德甚高,有朝
一日他会突然大撒手把儿,在你面前换一副脸色。而事实也就果然如此服下,他已
经来了,站在面前,似乎准备拆掉戏在高潮时的一个台角。
梅说:“唐豹,有话你就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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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这黑暗里行走,静心去想那晚的经过,心很释然,觉得一切都在必然之
中。一个从土地上有幸进了工厂的农民,自恃才高,怀才不遇,能把人民币画到以
假乱真的田地,却因妻子的告发,蹲了五个春秋的监牢,今天出来,他就是去替人
在街上画伪劣商品的广告,也照样能过一种不坏的生活。只是在狱中的痛苦,促使
他不愿再提起画笔。而家中又妻离子散,无栖身之地,可想他对人生、命运和社会
是怎样怀着愤愤的不公,心中莫名的仇恨,决不亚于八百里洞庭的湖水一样,又深
又广。
她说豹子,有话你就直说吧。
他就果然直说了。仿佛是压抑久后的一次爆发,他把话说得如倒塌的高层建筑
样轰轰隆隆,又乌烟瘴气。他说他压根不是农村的人。他说他原本也是城里的人,
父亲是县里最早的商业局长,母亲是美术教师,说在他三岁时候,父亲同一个县长
的女儿混在一块,便和母亲离了婚。紧跟着,母亲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豫东农村
老家,他说在那儿,他母亲活活病死累死,他不得不和一个农村姑娘结婚生子。他
说他做梦都想重新做一个城里人,到这个城市来。说这省会郑州,是他心中的首都
北京或美国。捱到八十年代末,母亲平反了,他得到了县化肥厂的一份工作,却是
一个临时工。他说他画钱就是为了买一家人的城市户口。可又说没想到他蹲监五年,
父亲知道,没有去看他一眼,妻子儿子也没去探过一次监。说他在狱中,终日想的
就是出来赚大钱,过城里人的日子,到这都市来做一个都市人。他说着骂着,仿佛
跑在繁华的街道上,每见一个人,就要踢上一脚。最后他说他奶奶的祖宗八辈,没
想到父亲在三年前死去了,他很遗憾没能亲手打他父亲一耳光。说可父亲给他留了
一个后姨妈,是这城里的,说他出钱由姨妈帮他买了一个本市户口,说他到底成了
一个城市的人。说完了他很祥和地望着梅,显得轻松而又自信,如同在最关键时刻,
亮明了自己委身多年的地下身份。从他那复杂的神态中,梅已经清晰地知道,他自
己决不允许自己在别人的饭庄,委身于做别人的帮手。他来到这个都市,是想要把
这个都市踩在自己的脚下,而不仅仅是生活在这个都市。
梅说:“你以后什么打算?”
他说:“我想和你结婚。”
进而他又解释,说他一到她身边就想到和她结婚,只是自己还是农民户籍,还
是一个农民。而她却是已经名正言顺的都市人,甚或要成为都市的主人,他不敢向
她提出来。他说他若不是想和她结婚,他决不会做她的帮手,决不会为她的馆子掏
力卖命。说现在他有城市户籍了,他可以向她提出结婚的事情了。他话说得十分坦
然,使梅感到自己突然面对了一个赤裸裸站着不动的男人,退则虚伪,进则浅薄,
而同他一样地站着不动,则显得庸俗。这时候,梅撩开腿上的被子,在睡衣上套上
外罩,站在窗口,依着桌子,详详尽尽地打量了一会唐豹。
她说:“你是看上了我的店,还是看上了我的人?”
店和人我都看上了。他说,你人在乡下待了二十年,咱们都是被农村踢打过的
人,且你既不粗俗,又懂经营,咱两个结婚成家,共同经营饭庄,不出三年,我保
证咱们两个都是这市里了不得的人,会有自己的小楼,会有自己的小车。日后你守
家,我统管,有你享不尽的福贵,享不完的荣华。
夜间的风很凉,一丝丝从窗缝挤进来,将天蓝色的窗帘掀起很高。梅用手抓住
桌边,说唐豹,我没说错,你不是看上了我人,你是看上了我的店。她说你看错我
了唐豹,咱两个人压根不一样。你恨城市,也恨农村。你恨你父亲、妻子、孩子,
恨所有的人。你恨整个世界。可我没有什么好恨的。我下乡二十多年,那个叫张家
营子的村子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我离婚了不假,但我有愧于我的前夫,有愧于那块
土地。那儿埋了我十二岁的孩子,我几乎每夜都梦到他。我想你不一样,咱俩压根
儿不一样。我不想报复于谁,我只想在这市里过一种平平静静我该过的生活。我不
是如人所说的那种胸有大志的女人。赚大钱了更好,不赚了能活着了此一生就行。
你把我看错了。我不是能经营的人。我干经营是被逼得无奈,有朝一日,我会跌在
经营上:我知道有朝一日我会栽倒的。你看错了我。你可以去找比我更好的女人。
城市这么大,又年轻、又漂亮、钱有大把大把的女人有的是。
梅说话的时候,唐豹一直站着不动,腰板笔直,似乎在人面前弯久了,直起来
就再也不愿弯下去。大街上夜深人静,清道工已经开始起床扫地,哗哗的声音,水
一样流进屋里来。”扫帚下的叶子,在风中吱吱吱地卷动,仿佛流水上漂动的一样
浮物。想起来那一夜虽然风平浪静,可自己在当时总有处于风口浪尖之感。很感激
自己回城年余的日子,没有随波逐流,跟着世俗漂荡,而把自己变成同都市本身一
样浮浅的女人。下乡二十余年养成的对人生规规正正的态度,虽在都市显得过分死
板,甚至呆头呆脑,但终于没有失去做人的品行。尤其在唐豹呆在身边时候,自己
打了那位新来的工商所长一记耳光,也使唐不得不在任何时候,都收敛一些非分之
想。要不然,在那种境况下,自己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四面又夜深如墓,单独同唐
在一块谈论男人女人的婚姻,根据唐以后的操行,那时他难能会直直地立着不动,
听自己一句接一句的评说。直捱到最后,他才梗梗脖子,冷冷地笑了一声,说:
“我知道市里年轻漂亮又有钱的女人一摸一把的多,你也别以为我就找不到她们了,
如若不信你走着瞧。三年以后,会有一堆女人跟在我的身后转,可我眼下瞧上的就
是你,就是你李娅梅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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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梅已经坐上了开往东郊的1001路电车。环行电车的缓缓行驶,像一条又
粗又大的爬虫。被日蚀将白天变为黑夜的都市,没有放慢它生活的节奏。所有忙碌
的人们依然地忙碌。大街小巷,都亮了路灯,连胡同和厕所,也灯光辉煌起来。在
拓宽的街道上跑着的汽车,一律开了车灯。大灯小灯,红灯绿灯,明明灭灭,整个
城市都在闪烁之中。这使梅想起古书上万家灯火和灯火阑珊的形容,却又觉得不能
概之,说是个不夜的城市,显得俗气而又实话。本来也才上午十点钟。
因为突来的黑色笼罩,很多该坐车的人,都在路边立着等待日出,一边也可以
对日蚀有一番科学的议论。上车的寥寥无几,都坐在电车的前半部分。梅独自坐在
最后一排。她已经有二年没有乘过公共汽车了。本可以买辆私人的小车,用半年经
营的赚项,购买高价的豪华轿车,也是绰绰有余。但她没买。从没想过要买。在本
市生意做到她的这步田地,没有私人小车的大约无几,甚至是独一无二。当然,工
作车是有的,一辆日本产的带拖小车,主要用于酒店买菜、拉肉之类。她出门不多,
但出门时就是唤招出租。不买车的缘故,究其实质,还是在农村待得太久,想到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