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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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实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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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不想回省会了你该咋办?”
见面初始,她这样问他时候,脸上浮着一层红晕,在村头的阳光里,宛若染了
一棵柿树的红叶,仔细去瞅,也能看出一层儿真诚。他知道那只不过是心血来潮的
意念而已。然若真的留下,那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最为大众的说法是:好马
不吃回头草。依着她外柔内刚的性子,她是断然不会如三十余年前,迫不得已来这
伏牛山坡里上山下乡。更不会如二十余年前一样,为了情爱,甘愿放弃省会郑州,
而寄籍于这穷乡僻壤的张家营子。说起来,离婚达十五年之久,她肯千里迢迢,火
车、汽车、拖拉机地一路颠荡,来这儿看你已经不错,难道你还有别的奢望?就是
她果真风尘仆仆,为了清静再一次投奔乡里,你就肯放弃你在洛阳的努力?
午时的阳光又红又亮。早上吃了一点残食的黄黄,卧在日光中,至今不见动弹
一下。它也实在够老了,天元到洛阳时候,让邻人代他喂养,不知何故,曾大病一
场,以为它走完了自己命运的旅程,谁知天元回来,病又轻了,及至见到十五年前
的女主人娅梅,虽是瘤子、瞎子,却也又能在院里晃动。娅梅抚摸它的时候,娅梅
哭了,黄黄也流了眼泪。它的老弱,总给人一种生命垂危、朝不保夕的感觉。叫人
想到,人的命运,如同狗是一样,有谁能主宰了自己未来?倘若天元还在老君庙小
学教书,怕这时正好是老挂钟的时针、分针合二为一时候。十二点下课的铁片儿钟
声,该悠然当当地回荡在山梁的田野和沟壑之间。可惜他已不再教书达一年半之久,
甚或更多一些日月。老君庙小学,也最终因为他的辞职,孩娃们不得不转学到小李
村小学。究竟根梢,这一些人生的变故,大约都与房子和情爱有关。社会的发展,
时局的变化,在这山里人家的日常里,并看不到所谓一日千里、欣欣向荣的景象。
可离开张家营子,到三五十里外的公路沿线地带,那儿的村村落落,的确是不能与
往时同日而语。
当年极其贫穷的刘家洞,曾经有不少靠卖女儿养家糊口的住户。上一世纪的八
十年代,政府把改革和开放四个有民族决定意义的汉字宣传得何等深入人心,可刘
家洞人逃荒要饭却是相当平常。然到了八十年代末,大约是一九八九年,或者一九
九○年,忽然从洛阳修来的一条公路自天而降。凭借着这条公路对交通的首先改变,
刘家涧便开始经起商来,村名由涧字改为街字,继而根据政府对管辖区域的调整,
街字也变为镇字。到了前年,也就是二○○三年,由于本地区特大钼矿的发现,和
陆浑水库旅游区的进一步开发,行政区域的再次调整,刘镇终于被政府规划为一个
新的县份。县城扎在刘镇,县名就叫刘县,城名便叫刘城了。而刘城也是不负众望,
发展之神速,颇含当年国家开发深圳、珠海特区的味道。转眼之间,不仅高楼大厦
鳞次起来,就连三星级宾馆,也应着旅游业的需要,于去年夏天,耸立在了三面环
山,一面迎水的刘城东郊。据说这座钼矿,全部投资,都由经济可与美国和西欧抗
衡的日本承担。又据说刘城将有一华侨巨富,投资一个价值五亿美元的牡丹大酒楼、
牡丹跑马场、牡丹大赌场。是否会有牡丹妓院出现,据说也在提议、否定,否定、
提议的反复之中。当然,这些传闻是否属实,还亦未可知。但刘城如亚细亚大街一
样的崛起,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一道从洛阳伸来的双轨铁路,要穿城而过,且眼
下的大批民工,都已开始放炮挖山,开凿隧道,却也是铁的事实。相反的,数十年
前,张家营人买东卖西,下乡上山的省会知青,要聚餐一次的简单酒宴,也必须跑
几十里的老镇子,却是不得已地冷落、沦落。除了本镇和邻村人去买些油盐酱醋,
赶集是再也没人往老镇上去了。同等的距离;谁不愿往相反方向的刘城去呢?加之
去往刘城,固定有一日几趟的柴油拖拉机和简易汽车,来往接送着山梁上的人们。
山梁以外,实在是天翻地覆了。
可是,这老虎梁上的人家,日子却依然得很,除了家家最终都住进了新砖新瓦
的房舍,姑娘们也穿裙子,小伙们也听流行歌曲以外,着实找不到一些根本的变化。
而这一些所谓变化,也晚了人家三五十年之久,皮毛得不能再皮毛。说起房子,这
也是变化的象征,历朝历代的繁华落后,民间百姓的富裕贫穷,倒首先体现在房舍。
那时候,娅梅和天元凭借着教书的固定月薪,盖起了张家营子有史以来的第一座瓦
房。现在去看,那瓦房不仅低矮土气,粗糙简陋,还有些不堪入目。然在当时,却
赢得了全村人的惊羡。在方圆数十里内,是除了他们,连村党支部书记家,也还不
敢妄想三年两载住进瓦房里去。社会终归是在变着,到全村人都从土瓦房演变到青
砖瓦舍,甚或有的人家,直接从草房,过渡到小楼里去的时候,张老师才忽然发现
这土瓦房已经不能住了。
漏雨了。
这么多年月,村里的新房一幢幢树立起来,张老师也不是没有感触。这一点母
亲终日在正堂桌上,看得最为清白。一方面因为梅的离去,使他对日子颇感心灰意
懒,不愿从房舍上重振人生之旗鼓,将将就就,能过也就行了。另一方面,大半生
民办教师的生涯,尽管工资一再升级,他已是全县民办教师中工资最高的一位,但
拿这笔工资,到刘城或洛阳吃顿便饭可以,要想以此有所积存,翻盖一座不落乡间
时式的新房,那又谈何容易!可是,老房子已是尽心尽力,耗尽了木瓦之能。风风
雨雨几十年过后,连房脊上的一棵小榆树,旱了死去,涝了活来,也都从一棵眼瞅
不见的芽儿,变成了拇指粗的一棵小树,它哪儿还能在岁月中支撑下去。终于,在
去年的一场连阴雨中,一根椽子断了,屋里淋成一片汪洋。到了再也不能不翻修或
者新盖的地步。翻修是毫无意义,如同补钉一件上百年前时兴的长袍大褂。而要新
盖,钱又从何而来?
不得不于前年,辞掉了小学的教师,凭借《欢乐家园》的出版所得来的点滴声
誉,到洛阳健康新世纪娱乐公司,做了老板家的家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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娅梅的来到,已经误了他四五天的起程。吃饭的桌上,怀旧的路上,她时不时
地问他:
“你入城的手续办好了?”
“全好了。”
“决心离开张家营子?”
“最少离开几年。”
“为了钱?”
“不全是。”
“还为啥?”
“说不清,你那时候返城能说是为钱?”
“不能。可我要留下你还走不走?”
“你不会。”
“要会呢?”
“要会……那你又何必当初呢?所以你不会。”
总是这么叮叮当当几句,当他逼她把话说到决断的时候,她便悄默不言,不是
把目光搁在高远的天空之上,就是搁到屋里桌上母亲的牌位上。春夏之交的太阳,
暖起来引人入睡,明明晃晃的镜子一样照在身上。张老师有些瞌睡。昨夜儿,他被
另一个女人的情爱所乱,弄得一夜未眠,今儿醒来,已临近午时。不消说,她也是
一夜未睡,要不她会早早起来烧饭,如十五年前一夜。她回来五天,已经烧过两次
早饭。可是今天她没起。眼下,午饭他都烧好了。午饭照她所说,烧的是酸浆面条,
煮了黄豆,炸了辣椒。十五年前她身为张家营人的媳妇,爱吃酸浆面条,是乡村的
境况里,只有这样好吃。十五年后,要他到五里外的做豆腐人家舀来半桶酸浆,怕
仅仅是为了换换省会华贵的口味罢了。酸浆面条盖在火上。前些天,她向是准时十
二点回来吃饭。可今儿,她就是同他一样一夜未睡,想必这时候也该醒了。母亲说,
猫儿你去叫她回来吃饭。他在门口的日光中慵懒不动,说一会她会回的。母亲说饭
时你们好好说说,别争别吵。他说她没说她一定要留下不走,母亲说也许她要变的,
我去唤她回来。张老师终于似睡非睡地合了眼皮,迷迷糊糊之间,感到一条影儿从
眼前晃了过去,如同一只飞鸟的影子,从他晒暖的脸上一掠而过。他想到,是母亲
去了老宅的三间旧屋。
娅梅回来,一直住在老宅。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毕竟半生夫妻,无论何因何故,
到头来都还没有组成新家,如若二人都住在新房,不消说遭人舌议;就是自己,虽
不会有什么激动不已的事情,不会让情感汪汪洋洋,满山遍野得铺天盖地,但你说
不会有控制不了的事情,却是谁都不可料断。说到底是曾经和和谐谐夫妻了一场。
而另一方面,老房是娅梅节衣缩食的财产,到这新的世纪之初,虽房子颇像三间草
房,又没有伟人住过草房的纪念意义,却也毕竟在那三间屋里,库存了她这一生最
好的韶光,最值回味的日子。母亲到了这屋里时候,娅梅已经醒来,透过睡乱的头
发,正看那午时的日光,在柳条窗上跳来跳去,舞步轻柔如一条绸带在窗上随风起
落。她眼睛半睁半闭,正看那省会舞台上的古典舞步似的阳光的时候,她听见母亲
说梅子,天元把饭烧好了,你爱吃的酸浆面条。她浑身一个惊怔,抬起头来,看到
的是满屋子空空荡荡,除了当初挂全家福照片的钉子还苍绳一样落在墙上,这屋里
留下的就仅有她那满是尘灰的记忆了。她扒开枕头,看看手表,时针分针,正好合
二为一。没料到,在这屋里竟能睡到中午十二点,委实在十余年来,尚数首次。她
撩了一把头发,毅然地从床上坐将起来,动作之快,仿佛因为迟起,误了她一样事
情,仿佛再慢下一步,她的一个决断,就无法再告诉天元。
她不走了。她决计不再走了。五十岁的年龄使她最终明白,省会那儿除了有她
的大笔存款和一笔固定的巨额进项,剩余的,大凡人所之需,都还在张家营子。
她要去告诉天元,说我不走了,你也留下吧,我们今晚就合住在一块。如同那
年她从省会过年回来,在台子地的一夜一样。省会的那个世界,说到底不是她的情
感所寄,以为十五年的奋斗历程,是她人生的一段华彩篇章,可到这张家营子一看,
方知她人生最大的破绽,也正在这十五年之间,也正在郑州的亚细亚大街之上。终
于明了那样一个如轮子无休无止旋转着的世界,轴心并不是自己和自己一样的人,
而是唐豹,和豹子一样的人。可是,她又总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她在郑州那些
人生破绽告诉天元。也许说了,他会感到恶心。如若不说,她又怕有一天天元知道,
会导致一场更大的凄惨。然而,她却不知,她在省会的一切作为,天元通过母亲的
双眼,已经看得十分明了。就是她第二次婚姻的失败,连她在四十多岁奇迹般地重
新怀孕,又生下一个男婴的小尸,母亲也已见了多次,想母亲哪能不告诉自己的儿
子,无非做儿子不敢相信,母亲所说都是实情而已。她毕竟是死过十年的人,所言
所为,哪能让活人百分之百的信以为真呢。
于是,自己不亲口说了这些,他天元又如何肯相信你娅梅是决计真的打算回到
乡土社会里来?在张家营子,伴着亡母、亡儿还有黄黄了此一生呢?如此地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