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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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盖耶夫耸耸肩膀。他的脑子已经麻木了——可能,这一上午发生的事真的使他成了傻瓜。
“你不明白?笨到如此地步?你很快会聪明起来的。行,你的代号就叫‘笨蛋’吧。”
“嗯,啊……可我能帮你们什么呢?”阿盖耶夫竭力保持镇静;克制着手指的抖动,问道。“我在这里谁都不认识,哪儿都不去。”
“没有关系!”局长断然地说,匆忙把记事簿住蓝马裤兜里一塞,“你是修鞋的,会有人来的。他们要到你这里取得联系。”
“他们是谁?”阿盖耶夫近乎天真地问。
“布尔什维克,还有谁?!来自林子里的人。现在他们在森林里安营扎寨了。你可以晚间给我们个消息。我会来的。明白吗?”
“可是,您知道……”
阿盖耶夫全身心地讨厌这个卖国贼对他的役使,同时知道这将会带来严重后果,但他不知怎样才能避开这场灾祸。看来,要想纠正一下,已经晚了。德罗兹坚科用一双凑得很近的小眼睛,凶狠地盯着阿盖耶夫,似乎在穿透他的混乱的思路窥探他的隐秘似的。
“怎么,害怕了?怕布尔什维克吗?别胆怯!你是有靠山的——全区的警察!德国保安处!德国军队!布尔什维克反正要完蛋,用不多长时间啦。”
“不过……”
“没有什么‘不过’,应该说‘正是’!德国人包围了莫斯科。冬季之前战争就要结束。”
“是啊——啊!”
阿盖耶夫长叹一声,但只是为了打破郁闷的沉默。他心相,要是这个人再过五分钟不离开这间厨房,他俩很可能在此同归于尽。他甚至朝炉后瞅着,搜寻沉重之物——炉叉、火钩等等,不过同时他也注意到了窗外,那个浅头发的小警察正在恬不知耻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室内的一举一动。
幸好德罗兹坚科很快就滚蛋了。临别时他说还要再来,甚至友好地同他握了握手。阿盖耶夫送走警察之后,一屁股坐到械树下的长凳上,心想,这下可算陷进了泥坑,至于怎样自拔,他竟—筹莫展。该死的伤口!全都给毁了!要是他能跑能跳,他早就远远离开这该死的小镇和它的警察局以及这个坦克部队的败类了。也许,他会长眠于地下,但他的名字是清白的,而现在他简直不知如何洗刷这法西斯的污泥。
第七节
很可能,他在槭树下坐了很久,为这倒霉的早晨发生的噩梦事件而痛苦万分。但早晨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太阳已经从邻舍的屋后升起,放射出温暖的光亮——尽管整个院子仍然笼罩在树木的浓荫里。女主人一直不见踪影,看来她是走了。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当然,这是她的事,阿盖耶夫既无可能,也无强烈愿望去窥伺别人的隐秘——他自己的麻烦事已经够多的了。这样,当一位身穿绿线衣的年轻姑娘静悄悄地来到时,阿盖耶夫只是茫然地抬头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而来。
“我把皮鞋带来了……”
姑娘手中的一双浅色皮鞋,使阿盖耶夫忆起来者是昨日才认识的玛丽亚,并且意识到他现在的职业是什么。他是修鞋匠,因此他就负有一定的必须完成的责任。
阿盖耶夫跛着脚走进鞋亭,悄声地坐下,甚至连瞧都没有瞧一眼站在面前的姑娘。
“给我瞧瞧,哪儿坏了?”
“您看,破得不怎么厉害。”
心事重重的阿盖耶夫草草地检查着皮鞋:在脚弯处有块不大的洞,钉上一块补丁就可以了。他在基里尔神甫的工具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块软皮子,然后用刀子斜着割下柳树叶大小的一块。姑娘一直站在那里。
阿盖耶夫说:“您请坐。现在马上就补。”
阿盖耶夫穿针引线工作起来,玛丽亚静静地坐在一旁,看阿盖耶夫一针针地缝着补丁。活儿并不难做,但把两只手指伸进鞋里的阿盖耶夫,却笨拙得要命,很快就给针扎破了手。
玛丽亚说:“该戴上顶针。”
“什么顶针?”
“顶针就是顶针,女人缝厚东西时都得戴它。”
阿盖耶夫颇有兴趣地看了对方一眼,这是一位未经日晒、皮肤娇嫩、戴着小小耳环的姑娘。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姑娘不是本地人,很可能同他一样,是被噩梦般的战争偶然抛到这里来的。
“在这儿住很久了吗?”他悄声问道。
“我吗?从6月份起,两个多月了。您问这个于什么?”
“没什么,我看您不象本地人。” 。
“您也不是本地人呀。您怎么知道我不是本地的呢?”
“那您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本地人呢?”他一边低头补鞋,一边问道。
“维拉告诉我的。就是昨天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姑娘。”
“维拉是本地人喽?”
“差不多吧,”玛丽亚叹口气说,用手拽着膝盖上的长外衣下摆,“她是老师,在学校教过书。我是明斯克人,头脑一热就来了。现在是插翅难逃了。”
“来这儿走亲戚的?”
“是呀。维拉是我的堂姐,长住这里,房东是白铁匠卢卡什,就在邻街上。维拉的丈夫上了前线,她现在领着两个孩子过。”
“是的,不容易。这种年月,又带着孩子,”阿盖耶夫低声议论说,细心地修补着手里的鞋。他想把活计干得漂亮些,但结果并不理想,针脚大小不一,皱皱皱巴巴,最主要的是,衍针非常吃力。
看来,玛丽亚也发现了这一点,抱歉地说:“难缝吗?我绘您增添了麻烦……”
“没什么,能对付上。”
“那当然,您还是学徒嘛,一切都会好的。”
阿盖耶夫有些惊异地看了姑娘一眼。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那有什么难的。您算什么修鞋匠啊?大概是军官吧……”
“又是这一套,”阿盖耶夫被姑娘的话刺痛了,不愉快地想。仅有的第二个顾客同样怀疑他的鞋匠手艺,一眼就看出他的军官身分,——这样下去可是不成啊!得赶快想个办法。也许要把胡子留长些?再不就是抓紧练练这可恶的修鞋手艺,他没想到,这门行当竟这样棘手。
“你在明斯克是干什么的?”姑娘的洞察力使阿盖耶夫有些恼羞成怒,不禁粗鲁地反问道。但姑娘并未生气。
“在师范学院学习。想当数学教员。唉,看来是当不成喽。”她说,面色阴沉下来。
“那可不一定。要紧的是,挡住他们别再推进。”
阿盖耶夫的信任语气,使姑娘激昂起来,她说:“是吗?您这么看?听说在斯摩棱斯克已经挡住了,还夺回了一座城市。可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虐杀犹太人吗?”
“全给枪毙了。先是告诉他们,要赶到城里去,让带上细软和够三天吃的干粮。可是当天就在泥炭地里给枪毙了。干吗要带三天的干粮啊?”
“那是为了不让犹太人猜到真正的去向,”阿盖耶夫这样推测德国人的意图。
玛丽亚吃惊了:“噢,您的头脑真好使!我就猜不出。我想啊想的,德国人也不傻啊,考虑事情滴水不漏,可干吗要带干粮呢?那些食物跟死者一起都扔进了大坑。”
“干坏事,不需要智慧,”阿盖耶夫说,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起姑娘的面庞。一张年轻稚气的面孔,灰色的大眼睛流露出忧郁神情——显然,是流落在此造成的。“父母都在明斯克吗?”
“只有母亲。6月17日她到斯塔夫罗波尔看姨妈去了。说不上她是不是回家了。”
“怕是来不及了。”
“粹不及防。谁都没有想到,战线会推移得这么快。一泻千里。”
“是啊,前线不妙啊,血腥的厮杀。”
“您是在前线上吗?”她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一股强烈的好奇神情,朝阿盖耶夫点头问道。
“在前线怎么啦?”
“在前线受伤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拄着手杖。昨天看见的。我在街上偷偷瞧见的。”
“是这样啊!你还会偷偷地看啊?”
“不,我不是故意的。我打街上过,正值您拄着手杖在院子里走。瘸得非常厉害,我都开始可怜您了。”
阿盖耶夫困窘地沉默着。今天发生了同警察局长那一幕之后,阿盖耶夫也觉祖自己可怜,现在玛丽亚的同情使他感动。
“没什么,没什么。会好的,”阿盖耶夫粗声地安慰着姑娘,也安慰着自己。他已经缝完了补钉。鞋跟已经很旧了,该打一副新掌,但他没有那东西。他只好用布头使劲擦着本已发亮的鞋尖。
“缝好啦?”玛丽亚高兴地说,从长凳上蹦了起来,“啊,太好了!”
“不怎么好,”他坦率地承认道,对自己的活计实在不很满意,说完就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我一定能学好!用不上一个月……”
玛丽亚把鞋压在胸前,悄声问道:
“这么说,直到伤养好之前喽?”
“正是,”他答道,“直到伤好之前。”
“然后呢?”
“到时候自会见分晓的。”
玛丽亚的眼神突然又忧郁起米,朝街上看了一眼。
“我真羡慕您。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办就好了……这里连一天都不想呆。我会到前线去,杀死他们……”
玛丽亚说话时神情严肃,阿盖耶夫没有搭腔。玛丽亚似有所悟,也不再说了,但她并不急于离开,仍然那样紧抱着修好了的鞋。
“战场上大有作为,可在这里也有事儿干……”
“什么事儿?”她急切地问。
“可以考虑一下。根据具体情况。”
她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在想自己的心事,但也可能还想听对方多说些什么。但阿盖耶夫却认为,今天说得太多了,话录多加小心为是:谁能保证姑娘的签名没有留在警察局长的记事本里呢?
显然,玛丽亚对阿盖耶夫的沉默有自己的解释。
“怎样付鞋钱呢?”
“随便。给点面包、土豆都成。给点苹果也可以。”
“苹果您这园子里有的是!”
“那就让我们吻一下吧。”
“瞧您说的!……”
她又站了一会儿,突然一转身,没有道别就跑到街上去了。他一人留在亭子里。真想再见见她,再听听她那忽而欢快、狡滑,忽而惆怅、忧郁的声音。她把什么东西投进了他那蒙着阴云的心灵,灵魂的相通使这两位天涯流落人不知不觉地亲近起来。一刻钟过后,玛丽亚提着一只鼓鼓的网袋跑了回来。她的面部阴云一扫而光,洋溢着欢快和友谊。她急匆匆地往桌子上掏放着大大小小的报纸包。
“这是给您的工钱……这是给您养伤的……这是果酱、干蘑……”
“怎么这么多!”阿盖耶夫表示异议说,“您怎么啦,是认真的吗?就为了一块补丁吗?……”
“这是奶油。你的房东没养奶牛,奶油用得上。”
“就为了—块补丁吗?”阿盖耶夫几乎要开始哀求对方了。
“不是为丁那块补丁。是为了您……为了您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把东西一古脑儿堆在修鞋工具上,一闪身出了院门,欢快地给阿盖耶夫留下一个善良而动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