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地-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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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陈掌柜派车,将柳屏山送到码头。柳屏山乘坐大船,于次日黄昏之前,到达玉桥镇。
柳屏山回来之后,就看到阖家府上下,一阵紧张的忙碌。打扫房间,布置新房,张灯结彩,红毡铺地。眼看吉期将近,父亲柳树青亲自安排丰厚的定礼,亲自开列请柬的名单,并张罗预定饭庄招待远方的亲戚,该用车轿船只的,都安排人去接,做得井井有条,柳府上下没有一个不忙的,惟有柳屏山像没有事的人一样,一个躲在书房里读英语。其实,柳屏山的心里是不平静的。他到家的第一天,就接到一封信,是海上学院沈先生寄来的,信中说,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需要译员,沈先生的朋友请他推荐,他希望柳屏山能去就职,日后前途无量。柳屏山晓得父亲的想法,父亲打算让他子继父业,经营祥瑞,可是,柳屏山对绸缎生意不感兴趣,他有心去南京政府当差,又不敢提出,提出来父亲一定反对。他想忙过这段之后,在父亲高兴的时候,和老人商量。柳树青不容儿子讲话。择日给荀家送了丰厚的聘礼,荀家也送来大量的陪嫁,只待公历十二月三日,阴历十月十三黄道吉日迎娶。
转眼之间,喜期已到。柳家张灯结彩,大红灯笼从大门一直挂到厅堂。大门上贴着红色的喜联:
易曰乾坤定矣
诗云钟鼓乐之
喜日吉时,迎亲的队伍,从玉桥镇柳家出发,沿着河岸迤俪向东而行。走在最前面的是旗锣伞扇全套执事,其后是乐队:喇叭、唢呐、大锣、小锣、多音鼓,鼓乐手个个争强斗胜,卖力气地吹吹打打,把一个玉桥镇震荡得非凡的热闹。乐队后面一连五顶轿子,娶亲太太乘坐红轿,另外空着一乘花轿,是娶新娘子的。还有一乘绿轿,为送亲太太备的。两乘官轿,柳屏山坐在前面的官轿里,后面还有一个提着猩红绣花盖头和金银水壶的小孩,也坐在一顶官轿里。再后是长长的一队人,队伍后面,一群孩子跟着乱跑。所经过的地方,行路的人们驻足观看,临街店铺和住户的人们也都出来看热闹。
那天上午,新娘子娶到家来,拜过天地之后,宴请各方亲朋。玉桥镇八个大酒店都被柳家包下了,宴请做得井井有条。主席在玉桥镇上最大的饭庄楼外楼开设。凡是柳家的至亲全在天成酒家、荀家方面的亲属在溢芳酒家,柳家朋友、左右乡邻在福寿堂。同行世交在聚英楼。房客佃户、商号人员在惠丰搂和庆和堂。柳屏山的同学、幼年同窗都在会贤堂……该请的都请了。楼外楼大饭庄正在宴请贵客,全是远近闻名的乡绅贤达、大儒名士,大厅里摆了十八张桌子,十八张桌子座无虚席。桌上的菜肴十分丰富,海陆并陈,应有尽有。客人都鲜衣净帽,喜气洋洋。酒菜上齐之后,柳树青命新郎新娘依次给客人敬酒。客人的情绪达到高潮。客厅里人声鼎沸,欢声笑语极其热烈。大家正吃得高兴,突然,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起初,有一个叫花子悄悄走进大厅,那个要饭的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中等身材,一张黑脸,两个三角眉,一双小老鼠眼睛,脸色黑中透黄,长长的头发,蓬乱着,衣服褴褛,一个裤脚撕成了几片破布条,脚上穿着一双烂鞋,腿脚有毛病,走路一蹿一蹿的。过卖觉得这个人不该进入大厅,就对他说:
…
第七章凶宅(2)
…
“您走错了,您的席位在外面。”
原来,柳家在大会亲朋同时,已经在临街僻静处,搭了个席棚,专门招待要饭的人。那里的饭菜也是蛮丰盛的,只不过没有酒。那个要饭的听了这话大为不满,恶声骂道:
“你真是狗眼看人低,你以为我是要饭的吗?”
过卖见他骂人,心里不满,但饭庄是有规矩的,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过卖也不许与人发火,何况今天又是喜庆日子,他只好忍气吞声地说:
“这里已经满员,您请下拨。”
那个要饭的理直气壮地说:
“我就要吃这一拨!”
负责招待客人的宁守成,见这边有事,忙过来,笑着问:
“怎么回事?”
要饭的大声说:“我要见柳大爷,我是他的朋友!”
宁守成跟随柳树青多年,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当即明白了:在这喜庆的日子,突然闯进这么一个人,不是来搅乱的,就是来讹钱的,对付这种人,既不能软,也不能硬。软了,他会得寸进尺,硬了促使他大闹,弄不好会把宴会搅了。最好的办法是用好言好语把他请出去,然后见机行事。于是,脸上赔着笑,手却在推他,嘴上说道:
“柳大爷正在陪客,有事你和我说。”
要饭的打落宁守成的手:
“我凭什么和你说?你又不是柳大爷!”
要饭的刚一进来,就引起靠近门口两桌人的注意,有人侧过头看,后来要饭的高声叫嚷,引起更多的人看。里面的人见这边好像有事,也将目光投过来,甚至有人站起来看,大厅里的说笑声越来越小。
要饭的见自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似乎有些得意,他绕开宁守成,踮着脚向里面走去。他一边走,一便喊叫:
“我要见柳大爷,我是柳大爷的朋友!”
喧闹的大厅突然静了下来,人们从不同的角度看着那个要饭的。要饭的昂首向正桌走去,柳树青也听见了那人的叫喊,慢慢站起身来,柳屏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一直关注着父亲,此刻,他看到父亲的背影微微有点驼背。
柳屏山对着迎面走来的人一拱手:
“在下便是柳树青,请问您贵姓?怎么称呼?”
要饭的见了柳树青,一身无赖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带着哭腔说:
“柳大爷,您不认识我了,我就是张锐图的儿子张四啊!”
说罢,跪伏在地,眼里转出泪水来。柳树青迎前去,说道:
“原来是张锐图的公子!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说着,双手扶起张四来,忙说:
“守成,快,再加一把椅子来!”
宁守成忙端过一把椅子,张四站在那里,却不敢坐。张四面对柳屏山深深鞠了一躬:
“恭贺兄弟新婚之喜!”
柳树青亲热地说:“张贤侄,你且坐下说话。”
张四不敢违拗,屁股搭在椅子边上坐了。宁守成过来送上杯盘、筷子,柳屏山忙过来,给张四斟上酒:“四哥请饮酒。”张四说:“小人不敢。”
柳树青将张四介绍给大家:
“这位是张四,他的父亲和我是故人。”
和柳树青一个张桌的,有大画家吴昌硕先生,江苏省议员丘实父先生,有东安县知事赵子乾先生,有玉桥镇镇长王文治先生,有柳屏山的老师何寄尘先生,大家都为柳树青的举动大吃一惊。
原来,柳树青所说的故人张锐图,是山东临沂县张家庄人氏。某年夏天,柳树青去济南做生意,路经临沂,遇上天降大雨,雇的马车只好停下避雨。那雨从过晌一直下到黄昏,方才停住,此刻天黑,路途难行,食宿无着。马车摸黑来到一个村庄,柳树青请车夫敲开一家柴门,那家主人就是张锐图,当下,张锐图请柳树青到客厅吃茶,并请柳树青和车夫吃了晚饭,当夜,柳树青宿在张家。有这一饭之恩,柳树青心下感激。晓得张家经济拮据,每当年节,他便派人去临沂张家庄,给张锐图送些银两。今天柳树青当着众人的面,讲了自己受张锐图一饭之恩的往事,隐去时常周济张家的事不提。
宴会结束,柳树青命宁守成:
“给张四换上一身新衣服,让他在镇上住上几日,走时给二百块大洋盘费。”
话说张四沐浴剃头,换了一身新衣,住在柳家客房。张四一日三餐,吃饱喝足,白天到镇上闲逛。一转眼晃十天就过去了。
那天柳树青正在书房陪客,家人悄悄禀告:“老爷,张四求见。”
柳树青说:“让他等等。”
客人走后,柳树青叫张四进来,落座后,有人献上茶来。张四吃了一口茶,说自己是来告辞的。当张四说:“小的受柳大爷恩惠,不死必当报答。今日向柳大爷告别。”
柳树青问他道:
“令尊去世,贤侄家里还有什么人?”
张四答道:“回柳大爷话,我家只有我一个。”
原来张四弟兄四个,他排行老四。三年前,其父张锐图一病不起,不久离开人世。弟兄四人葬了老父,老大便张罗分家另过。父亲留下一十四亩好地,三间房屋。张大和张二都有房,每人分了四亩田地;张三和张四一人分得一间半房,三亩田地。张大对三弟四弟说:“老三老四,我和老二已成了家了,你们两个好好种地,过一二年也娶个媳妇。爹留下的锅碗瓢盆和两口水缸都归你们两个了。”
…
第七章凶宅(3)
…
张三和张四同住。原来,张三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不愿意下地干活,却养成赌钱的毛病。整天和村里的闲人围坐赌博。每天都是张四给他做饭,吃完饭,一推饭碗就走。张四收拾了,还要去地里劳作。时间久了,把个张四累得要死要活。一天早晨,张四扛着锄头到地里去锄草,看见同村的牛老大领着几个人,吵吵嚷嚷走过来,对张四说:
“老四,不用你锄了,这地归我了。”
张四质问牛老大:“我家的田地凭什么归你了?”
牛老大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在张四面前一晃,冷笑道:
“就凭这个!”
张四看见那纸上按着红色的手印,当即就明白了:那是卖地的契约。张三将自家的田地卖给牛老大了。张四二话没说,扛着锄头回家,张三正蹲在灶边喝粥,张四放下锄头问道:
“咱家的地卖给牛老大了?”
“卖了。”
“钱呢?”
“输给牛老大了。”
张四赌气走出家门。一路要饭,在一个煤矿找到了活,后来因为偷了矿主的东西,被打坏了腿,他只好踮着脚要饭。白天要饭,晚上便在破庙栖身,好在他走过的地方都有庙。
眼看进入腊月。二十三祭灶,张四用讨来的两文钱,请了一张灶王,又从酸枣枝上拔下刺来,将神像钉在柳树上。跪在地下磕头,一边拜还一边念道:
灶王灶王,
你姓张我也姓张
今天你上天,
见了张玉皇,
就说我家小四,
日子过得不强。
没有一垄地,
没有一间房,
不然不会把你挂在大树上!
张四的举动,引得一帮孩子围观嬉笑。两个闲汉看了,议论道:
“别看他是个要饭花子,还出口成章呢。”
“穷得一无所有,却和神仙认起亲来!”
张四不管别人议论,伸手从树上取下灶王,和人借火焚化了。拿起打狗棍子,自回破庙,在一片鞭炮声中,吃了要来的烧鸡、酱肉,看看天色已晚,躺在庙台上,倒头睡了。
就这样,张四在鲁豫苏皖四省到处流浪。他从不觉得自己是要饭的低人一等。他虽然衣服褴褛,吃得却好。自己为自己编了两句顺口溜:
露肉的裤子
皇上的肚子
和别的要饭的不同,他一不要残汤剩饭,二不要生米生面,专门要钱。虽然人们给他的都是零钱,小钱,他把它们换成整钱,甚至换成银圆。有了钱,他轻易不花,一个人冲州撞府,遇到哪家办红白喜事,一定赶过去大吃一顿。只有遇不上坐席的日子才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