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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白地-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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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都来自地下,走近了,看到平地陷下去一个无底的大坑,这个大坑好大,从岸的这边朝岸的那边看,朦胧不见边沿,不用说,这就是露天煤矿了。
  又向前走了几步,从临界大坑的边缘向下望去,令人惊心动魄,那是一个硕大无朋的峡谷,又深又远,灰濛濛的乱糟糟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活动,细看,原来是人,那些人看来像蚂蚁一样细小。他们一缕缕,一行行由坑底到坑沿,沿着一个高坡向上爬。每一个高坡上去,便是一个平台,共有几十个高坡,几十盘平台,奇怪的是,一连下了大半天雪,那么大的一个深坑,却没有一块白雪的痕迹。晓得是因为坑下热气所致。有的地方蒸腾着热气。俯瞰下去,简直是由灰色、黑色烟雾组成的地狱。看到无数人像蚂蚁一样,从坑底往上爬。柳屏山细心数了一下,从坑底到地面,正好是二十八道盘。每道盘都有二十米高,从底下的一盘到上面的一盘都要爬高,矿工们的腰弯成了九十度,他们身上背着一个硕大的柳条筐,筐里装着煤碳,一步一步艰难地爬行着。柳屏山向右边较近的煤山走去,成铁冷在后面跟随。他们看清了,那些背煤人一个个骨瘦如柴穿着破衣烂衫,脸黑得有如煤炭,一双眼睛却是红的。煤筐将他们压弯了腰,头几乎碰到地,他们每迈出一步去,都很沉重。似乎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危险。此时的柳屏山,默默地站在雪地上,他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这样活着。




第十一章风雪(2)



  忽听一阵轰鸣,由远及近。抬头去看,只见一串铁车首尾相连由下而上,斜着爬上来。在坑底时只有火柴盒大小的铁车越来越大,近了,柳屏山看清了,这就是矿车!原来大坑有一个斜坡,斜坡铺了小铁轨,那串装满煤炭的矿车,由一根鸡蛋粗的钢丝牵引着,铁轮在铁轨上滑行,发出轰隆巨响,从大坑底部爬上来,停在一座像山一样的大煤堆前,顷刻之间卸了车,煤山陡然升高了一些。
  柳屏山对成铁冷说:
  “这就是矿车了?”
  “对。”
  “这车是怎么被拉上来的?”
  “钢丝绳的一端是卷扬机,由发电机带动的。”
  柳屏山像是自语像是对成铁冷说:
  “矿山要是都用上矿车该多好啊!”
  成铁冷点头说:“是啊!”
  “可他们为什么不全用矿车?”
  “就是因为中国不能制造矿车,不能制造卷扬机。”
  柳屏山说:“我们要办个矿车厂,矿长一定很高兴!”
  成铁冷说:“应该是吧。”
  柳屏山兴奋地说:“走,咱们去找矿长谈谈。”
  两个离开露天矿,去找矿长,他们顺着大路往前走,一条小路通向山坡,看到山坡上一栋一栋,有几栋不算高大的房子,不知矿长在哪一栋。问路上的几个矿工,一提矿长,把人都吓跑了。后来在路上看到一个穿戴整齐的人,挎着篮子,就上前问那人,那人说:“找矿长请跟我来,我正好给矿长送烧鸡去。”那人挎着篮子在前,两人在后面跟着,沿着小路向前走,原来山根下有一条大路,路上拉煤的马车络绎不绝。沿着大路又向旁走,来到一个山坡,看到一溜高大的青砖房,中间有个大门,进去是一排走廊,走到走廊尽头,门上写着歪歪斜斜的大字:矿长室。那人说:“二位先在门口等等,我去禀告矿长。”说完,推开破木门进去,不知说了句什么,只听有人大声吵着:
  “让他们进来不完了吗?”
  两个走进矿长室,因为在外面冻得久了,进了屋子就觉得暖烘烘的。原来地中央生着一个用砖垒起的炉子,炉子跟前放着个破木箱子,箱子里装满油亮的煤块。炉子安着洋铁制作的烟囱,这间大屋子就靠铁皮烟囱散热。炉子后面有一套办公桌椅,椅子却没有人坐着。卖烧鸡的人将篮子放在办公桌的一角,掀开一个半旧的毛巾,往地上抖雪。一个黑胖子早已围上来,伸出肥厚的手在篮子里翻来翻去,最后拎出一只肥鸡,也不抬头,也不看人,撕下一条鸡腿,只管送进嘴里大嚼。卖烧鸡的人说:“矿长,有人要见你。”矿长抬起头来,看了看柳屏山,又看了看成铁冷,柳屏山见矿长一脸横肉,大脸大眼大嘴叉大板牙。柳屏山微笑着,对矿长点点头,那矿长嘴里嚼着烧鸡,嘴角流油,也不让坐,大大咧咧地问道:
  “二位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江苏。”
  矿长不再说话了,回身打开柜子,顺手拿出一瓶白酒来,一脚蹬着炉子沿,一手拿着只鸡腿,一手握着酒瓶,连吃带喝。柳屏山想和他说话,又不好说,只好沉默。矿长喝了口酒,咝哈一声,翻了一眼柳屏山,问道:
  “你们是来买煤的吧?”
  “不是,我们是想问一问,你们矿上用不用矿车?”
  “什么矿车?”
  “就是运煤的矿车啊。”
  “你是说轱辘马?”
  “对,是轱辘马。”
  “用啊,我正为买不到着急呢,你有吗?”
  “有。”
  “多少钱一辆?”
  柳屏山不晓得什么价钱,他要从矿长口中得知矿车的价钱,于是灵机一动,问道:
  “你们现在用的是东洋货?”
  矿长说:“对。”
  “多少钱一辆?”
  黑胖子反问:
  “你们的车多少钱?”
  “当然要比日本人的便宜了。”
  “便宜多少?”
  柳屏山伸出三个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每辆便宜三十块!”
  “这么说你们的车每辆二百二十块了?”
  “对,二百二十块!”
  “你们卖的一定是西洋货,德国的还是法国的?”
  “都不是,是我们自己生产的。”
  “自己生产的?哈,哈哈哈哈!”黑胖子爆发出一阵大笑。
  柳屏山问:“你笑什么?”
  “你们想造轱辘马,笑话!你晓得要用多少银吗子?银子不说,还要有钢材,还要有技术,连郑大都督都不敢干,你们想干,真是笑话,哈哈哈哈!”
  矿长扬着脖子,对着酒瓶喝了一大口酒,笑道:
  “你们想造轱辘马,简直是异想天开!”
  柳屏山注视矿长良久,问道:
  “矿长贵姓?”
  “免贵姓徐。”
  柳屏山郑重地说:
  “徐矿长,我一定让你看看天是怎么开的!”
  黑胖矿长停止了咀嚼,嘴里塞满烧鸡,瞪着眼睛看柳屏山,像看怪物似的。柳屏山说声“告辞”,首先走了出去,成铁冷紧跟着走了。黑胖矿长含混地说了声“不送”,接着又大嚼烧鸡,大口喝酒。两个从矿长室出来,柳屏山气得脸色发青,说:
  “真没见过这样的矿长,他太看不起人了。”




第十一章风雪(3)



  成铁冷说:“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吃饭,吃酒更好。”柳屏山说:“这个自然。”顺着小路来到大路,看见两个拣煤核的小孩,连忙叫住,柳屏山走向前,俯下身问道:“小朋友,你晓得饭店在什么所在?”拣煤核的小孩听不懂他的话,摇摇头走了。站在路旁等了一会儿,有一辆拉煤的马车,过来,柳屏山对车老板挥挥手大声问道:“老哥,这矿上左近哪里有酒馆?”车老板大声回答:“这里只有一个煎饼铺,哪里有什么酒馆?”见柳屏山愣着,又补充一句:“想喝酒吃肉到县城去,驾!”马车压着积雪擦身而过。柳屏山说:“看来只好回县城了。”两个人又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县城乘人的马车。柳屏山后悔不该让马车回去,他看着成铁冷遗憾地说:
  “看来,我们只好步行回天成县了。”
  成铁冷说:“步行有什么不可?正好练练腿脚!”
  柳屏山说:“老兄,要走三十里路啊,天又这样冷。”
  成铁冷说:“三十里路其实不算什么,办厂才是一条漫长的路呢。”
  “说得好,咱们说走就走!”
  他们看准了方向,欣然上路,天是阴沉的,天空一派灰色。矿区的道路因拉煤的车辆碾压和行人的踩踏,白色的积雪变成了灰色的。开始他们走得很轻松,有说有笑,他们由矿长谈到矿车,由矿车谈到工厂,由工厂谈到家乡,由家乡谈到了强若男。说到强若男,成铁冷眼镜片后面放着喜悦的光芒,他的话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没完。走了一程,不知是累了,还是思念强若男,成铁冷的话越来越少了。离矿区渐渐远了,路面变得白了,积雪也越来越厚,走起来就不是那么轻松了。路上的积雪没过脚髁,直往皮鞋里灌,走了一阵,谁也不言语了。这条马路大概专为运煤修建的,可雪天的路上却没有几辆煤车。
  路好像永无止境。看到前方有一座山,远远的横在灰色的苍天下面,好像用白纸随意剪去一个弧,贴在天上。柳屏山看了看山,低头走了好久,觉得应该离那座山很近了,可抬起头来向前看去,那山仍然在原处,淡淡的一片卵白。于是发下狠来,不再去看它,低头只管走路。但是,路是漫长的,走了一阵,两腿却越来越没有了力气,呼吸也越来越沉重。柳屏山回过头,征求地问成铁冷:
  “铁冷兄,用不用休息一阵?”
  “到山上再休息吧。”
  他们一步一步地接近那个山冈,他们看到了裸露的山石,看到了屹立的松树,松树黑绿色的针叶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从山坡到山冈的路是最难走的。他们每跋涉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两个人走走停停,终于走上了山冈。他们大口地喘气,呼出的白气一大团一大团的,白气在帽子和衣服上凝结成白霜。
  依稀看到车辙顺着山坡向上伸展,他们踩着车辙向前行走,上坡的路,一步比一步难走,柳屏山走在前面,成铁冷离他不远,紧紧跟着。将近山冈时,柳屏山有点力不从心,脚步沉重,呼吸也有点困难,但他却没有停下,咬牙坚持着,一步步走上了山岗的最高处。柳屏山站稳脚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双手叉腰,挺直胸膛放眼向远方望去,目力所及,到处是一片银白,连一个鸟的影子都没有。山顶上寂静极了,远处近处没有一点声音,时间仿佛也静止了,柳屏山猛然想起了唐人的千古名句“千山鸟飞绝,万踪人迹灭”,正是当下的真实写照。他想对成铁冷说出自己的感受,可又怕破坏了这难得的宁静。他看见成铁冷摘下眼镜,用围巾擦了擦眼镜片又戴上,然后,神情静穆地看着远方。
  记得来的时刻,过了这个山冈差不多走了一半路。一想到还有一半路程,柳屏山两腿抬不起来,身子也像散了架子。他自小到大,从来没有走这么远的路。小时在家里,出门便坐船。读书时,从家里到东篱学院不过二里路远。在上海读书是吃住读书都不离校舍,星期天到外面去玩,都是坐车,柳屏山回过头来问成铁冷:
  “你走过这么远的路吗?”
  成铁冷没有言语,无力地摇了摇头。
  柳屏山说:“我也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
  又走了一段路,身上没有了力气,肚子也饿了。
  两个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盼望着快点到达县城。天起了风,风呼啸着从对面吹来,让人喘不过气来。每向前走一步都很困难。风将原野吹成混沌一片,但柳屏山还是能够看清前面的路。也许是寒风猛烈,也许是体能消耗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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