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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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继而楼房里又传出了悠扬悦耳的旋律,那是录音机里放出来的,放到了最大音量!
顷刻间,那乐声和刺人的光亮笼罩了整个村子……
这天夜里,村长杨书印一夜没睡好觉……村人们也都没睡好觉……
三十五 楼房里亮灯的夜晚,整座楼像仙阁一样地飘浮在扁担杨的上空。这时候,楼房的下
半部是灰黑色的,朦朦胧胧地呈现出神秘恐怖的幻影。而楼房的上半部却像月宫一样的
摇曳着一盏盏粉红色的壁灯,那壁灯擎在一个个贴墙而立的“女人”手里,那“女人”
的手也是粉红色的,看上去像是在翩翩起舞。楼里是灯,楼外也是灯,迷人的粉红亮光
把楼房上半部映成了缥缈的太虚幻景……
在这样的夜晚里,村人们一般是不出门的……
三十六 麦玲子这些天一直很反常。
在春堂子“七日祭”这天里,她突然关了代销点的门,跑到场里来了。场里垛着一
家一家的麦秸垛,圆的方的都有。她坐在自家的麦秸垛上,悠悠地晃着两腿,朝远处的
坟地里望。
场里静静的,雀儿打着旋儿在经了霜的麦秸垛上飞来飞去,忽东忽西,这里啄啄,
那里啄啄,去寻那散在垛里的籽籽,啄也很无力,似觉得该去的总要去,该来的终会来,
也就不慌……
麦玲子也不慌。她就这么一个人在高高的麦秸垛上坐着,看着晃晃的日影儿慢慢移,
慢慢移……
这些天来,她该睡的时候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不该睡的时候却又想睡,一天到
晚呓呓症症的,一时想打扮了,便收拾得俏俏的。穿很瘦很窄的裤子,很花很艳的布衫,
把胸脯兜得饱饱的,屁股绷得圆圆的,脸上还抹了很香很香的雪花膏,也不怕人看见,
一时又一连好几天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整日懒懒地发愣,像个女疯子。她跟村里的姐妹
们说话也少了,见了面总觉得没话说。人家叽叽喳喳说笑的时候,她不笑,脸儿绷着,
像是谁欠了她代销点里的钱。人家不笑的时候,她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独自一个人笑,
痴痴地笑。姐妹们说:麦玲子八成是想男人了。就连说这话的时候,她也不打不闹,默
默地发呆……
她看什么的时候盯得很死,像“钉”上去了似的。在她眼里,这落霜的秋日分外地
长,太阳很迟很迟的时候才磨出来,尔后又像钉住了似的老也不动。村街里,老牛拖着
犁耙慢慢地从代销点门前走过,那一声“哞”的叫声仿佛有一世那么久。晌午了,有人
跑来买盐打醋,慌慌地来了,又慌慌地去了,赶死一样的。代销点对面的大石磙上老蹲
着一个人。大石磙死在那里了,人也像死在那里一般。一天一天的,看久了,看腻了,
就叫人想发疯!
不知怎的,这阵子她的嗅觉也变得分外灵敏。凡是进代销点的人她都能闻见一股味,
一股很难闻的气味,男人、女人、孩子身上都有。连跟她自小在一块玩的姐妹们身上也
有。这股味是经众多的气味混杂而成的,仿佛在鸡屎猪粪马尿里泡过,在腥腥甜甜的泥
土里腌过,又在汗味,馊味、烟味和女人身上那股说不出来的东西里浸过。这股味笼罩
了整个扁担杨村,在阳光下显得干燥而又强烈,在阴雨天里却显得腻湿浓重……她偷偷
地闻过自己,她觉得自己身上也有这么一股味,于是,她夜里一个人躲在屋里洗身子,
洗呀,洗呀,可老也洗不掉这股味。她把浑身上下都抹了雪花膏,抹了厚厚的一层,然
后再用水洗掉,可她还是洗不去这股味。姐妹们到代销点来,都说她身上香,香极了。
可她知道,她身上有股子臭味。这股味来自田野,来自土地,来自村街,来自每一个大
大小小的院落,来自一个个粪坑,一个个不见天日的红薯窖……连那没有生命的大石磙
上都有这么一股味,永远洗不掉的味。
唯独那所楼房上没有这股味。她知道那所楼房上没有,于是就更恨。恨,也叫人想
发疯。
有时候,她心里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很怪的想法。她甚至很荒唐地想让来
来强奸她。她眼前时常出现来来把她按倒在草垛旁,沟坎上或是河坡里的情景,一个强
壮的剽悍的野蛮的勇敢的来来把她按倒了,她听到了来来的急促的呼吸声,看到了来来
手脚齐动的粗犷,来来一下子就把她撂倒了,很轻松很利索很洒脱地把她撂倒了……可
来来不敢,她知道来来不敢。来来没有这股勇气也没有这份胆量,来来像狗一样地跟着
她,却又不敢怎样她,来来缺的就是这些,来来的骨头太软,撑不起一个天。有时候她
又觉得狗儿杨如意会把她拐走,偷偷地拐走,拐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了。
她是恨杨如意的,每每想起杨如意的时候就恨得牙痒!可杨如意却时常出现在她的脑海
里。穿西装的杨如意,骑摩托的杨如意,站在高楼上的杨如意……像画片一样地一一映
现在她的眼前。女人都服有本事的男人,麦玲子也服。可杨如意算什么东西呢?!那一
双狼眼贼亮贼亮的,看了就让人害怕。麦玲子才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哪。况且,这狗日的
还从城里领着浪女人回来显摆,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哼,那女人不算白,只是穿着掉
屁股裙儿,一扭一扭的会骚人罢了。麦玲子觉得自己打扮出来一定不比那浪女人差!为
什么要这样比呢,麦玲子说不清楚。可只要一想到这儿,麦玲子就恨从心头起,觉得她
咬了杨如意一口,趴在杨如意的肩膀上死死地咬了一口,咬出血来了。往下她又问自己,
为什么要咬他?他是你什么人?这时麦玲子又会暗暗地骂自己,骂杨如意……还有的时
候,麦玲子想的却是另外的一个男人,一个无踪无影、说不出道不出的男人,一个从没
见过的男人。这男人从天外飞来,亲她抱她搂她,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这没有影儿的
男人了。这男人把她烧了化了煮了吃了,她心甘情愿地躺在这男人的怀抱里死去……
二十岁的麦玲子在人生的关口处度日如年。小的时候,她常和姐妹们一起到田野里
割草、掐灰灰莱。那时,她眼中的天地是很广阔的。田野、河流、村舍都给她以很亲切
的感觉,一颗苦瓜蛋就能给她很甜美的享受。她常和姐妹们边走边唱那支很有趣的乡村
歌谣:“小老鼠,上灯台,偷吃油,下不来……”一直到今天,这首儿时的歌谣还在她
耳畔回荡。虽然这首歌谣一直拽着她,不让她有非分之想。可村庄在她眼里却一日日变
得无趣了,无趣得很。是因为她跟爹进城拉了两趟货的缘故么?好像不是的。是小时候
一块长大的来来让她讨厌了么?来来总缠着她,来来那么个大汉子却软不拉叽的。她想
摆脱来来却又不想摆脱来来,她有点喜欢来来却又不喜欢来来,她说不清楚的。人总有
说不清楚的时候。她被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引诱着,渐渐就生出非分的念头了……
现在,麦玲子一个人坐在场边的麦草垛上,默默地望着不远处的坟地。坟地里有一
座新坟,新坟前有一座红绿烧纸扎成的“楼房”,那是春堂子娘在为死去的春堂子做
“七日祭”。春堂子埋了七天了,她娘花钱请匠人给他扎了个高高的“楼房”。“楼房”
已经用火点着了,风吹着火势一下子卷去了“楼房”的半边,那半边也渐渐地化为飞灰
升入空中,死灰在空中飘荡着,春堂子娘的话也在空中飘荡着……
“儿呀,娘给你送房子来了,你就宽宽展展地住吧。年里节里,缺啥少啥你言一声,
给娘托个梦……”
麦玲子望着远处那渐渐飘散的飞灰,眼里掉下了两滴冰冷的泪水……
这时候,她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便转过脸去,看见是来来。来来在一排麦草垛前
站着,看她转过脸儿,连头也不敢抬了,只呼呼地喘着粗气。
麦玲子一下子恼了,她大声说:“来来,你过来!”
来来动了动身子,却没有走过去。来来的腿下又湿了。不知怎么搞的,自从那天夜
里偷看了麦玲子的身子以后,他只要一看见麦玲子腿下就湿……他不敢过去,他怕麦玲
子看见。
“死来来,你过来呀!”
来来慢慢地往前挪了两步,却又站住了。他是跑了半个村子才找到这里来的。可人
来了,却又不敢过去。
麦玲子本来是想狠狠骂他一顿的,看他这副样子,却又心软了,笑着说:“来来,
你怕我?我是老虎么?”
来来又夹着腿慢腾腾地往前挪了两步……
“你怎么了?”麦玲子很疑惑地望着来来。
来来脸红了。他死夹着腿,一声不吭。
麦玲子“出溜”一下,从高高的麦秸垛上滑了下来,她两手叉腰,恨恨地说:“来
来,你过来!”
来来身上出了很多汗,像水洗了似的,又开始往前挪了。
雀儿飞走了,一个个圆圆的麦秸垛都很沉静地立着,场上散发着一股湿热的霉味……
麦玲子慢慢地把眼闭上了,她脸色苍白,冷冷地说:
“抱住我!”
来来吃惊地张了张嘴,身上却一点力也没有了,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很乏很乏。
他终也没有敢扑上去……
麦玲子慢慢又睁开眼,朝一个一个的麦秸垛望去,那张脸冷白冷白的,像下了霜一
样。她突然很残酷地说:“来来,你敢点一个麦秸垛么!”
来来擦了擦脸上的汗,鼓足勇气说:“玲子……”
“我就敢点一个!我恼了就点一个给你们看看,让全村人都看看这烧起来的大
火……”麦玲子说完,像风一样地走了,走得极快。
“玲子!……”来来喊了一声,想追上去,却还是站住了。他孤零零地在麦草垛前
立着,一直站到天黑。他的腿下湿叽叽的一片……
三十七 秋深了,树叶一片片黄,一片片枯,一片片落。在肃杀的冷风里,整个扁担杨都被
寒气裹住了,唯那楼房还散发着暖暖的光亮。那光亮从远处看是棕红色的,近看却又是
金黄色的。有时候,人们觉得这不是一所楼房,而是神灵和空间的混合体,是活的……
08
三十八 林娃河娃两兄弟的“拍卖告示”贴出来很久了,却只卖出了一口棺材。
为卖这口棺材,两兄弟给娘跪下了。娘不让卖,娘不知怎的就听说信儿了,听说信
就坐到那口棺材前看着,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娘老了,光景一日不如一日了,说不定哪
一天就去了,卖了娘的“大皮袄”,娘走的时候用席裹吗?娘说着就掉泪了。
可两兄弟太急着用钱了,没有本钱干不成大事,借又借不来,有什么办法呢。河娃
一急就给娘跪下了,他跪在娘跟前说:“娘,赶明给你打副好棺材。你放心,挣了钱给
你打副柏木的……”
“娘还能挨到那一天么?……”
“娘……”
“娘……”林娃“扑咚”一声也跪下了。
瞎娘眼眨眨的慢慢站起来了,她看不见儿子,可她知道儿子大了,林娃三十了,河
娃二十八了,都过了娶媳妇的年龄了。她觉得这是她的罪过,没给儿子娶媳妇,也没给
儿子挣下一份好家业,她心里愧。她放下竹竿,伸手摸着放在屋里的棺材,从这头摸到
那头,又从那头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