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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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锅来顺又没话说了。
“爷,真没鬼么?”
“爷老了,爷什么也看不见。”
“娘说,鬼是看不见的。看不见怎么吃人呢?”
罗锅来顺望着孩子那稚嫩的小脸儿说:“孩子,你怕鬼么?”
小独根绷着脸儿说:“爷不怕,我也不怕!”
罗锅来顺笑了。
小独根也笑了。
娘在家的时候,独根就一个人坐在院里垒“大高楼”。楼房是金黄色的,玉米棒子
也是金黄色的,独根也想盖一座金黄色的楼,用玉米棒子,“盖”楼。他干得非常认真,
总是弄一头汗。可是,他的楼怎么也“盖”不好,垒着垒着就“忽拉”倒了,再垒再垒
再垒……
在小独根那幼小的心灵里只有这么一座楼。他一天到晚坐在院子里“盖”楼,从来
也没有玩腻的时候。扁担杨村的孩子到了独根这一代才有了楼的概念。这概念也许是模
糊的,可那楼房已清晰地印在孩子的脑海里了。拴着的独根对土地、田野的印象是淡漠
的,对楼房的印象却日益加深。楼房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幻想和神秘,他按自己的想象给
那楼房加了一道一道的门,永远走不完的门,每一道门里都有他所不知道的东西……他
多想去看看呢!
可是,一到夜里,睡得好好的独根又会突然坐起来,说出那句让大人们害怕的话:
“杨万仓回来了。”
四十一 每当那临着村街的铝合金大门开了的时候,路过的人就会看到楼下那八根水磨石廊
柱。那廊柱是乳黄色的。看上去圆润光洁,坚硬挺拔。然而,当人们再路过的时候,便
又觉得那廊柱像变了样似的,上粗下细,带弧儿的,一根根似倒立着的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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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立冬的时候,场里着火了。这场大火断断续续地烧了好些天,把扁担杨的人心烧得
更乱了。
这场火是在夜里烧起来的。立冬以来,天渐渐冷了,一擦黑儿人们就不出门了。这
天夜里,开初人们只看到西天里有红红的一片,坐在屋里就看到了,可谁也不知道那是
什么。当火轰轰烈烈地烧起来的时候,人们才知道是麦秸垛着火了。各家人都惦挂着自
己的垛,匆忙忙担了水桶赶到场里,可那烧起来的麦秸垛已救不下了,麦秸着火是没救
的。好在这天夜里没有风,只烧了一家的垛,人们也就暗暗地松了口气。
不了,烧着的偏偏是麦玲家的垛,麦玲子爹是披着棉袄穿裤衩子跑出来的,他一看
烧了他家的垛,别人家的都好好的,立时跳脚大骂:
“日他妈,得罪哪小舅了?把娃儿给恁扔井里了?把恁娘日死了?!……”
麦玲子在一旁站着,忙拉住爹不让他骂。可犟脾气的“老杠”一窜一窜地骂得声更
高了,谁也劝不住他。这时,场里站的人也都议论纷纷:是呀,好好的,麦秸垛给人点
了,八成是得罪谁了吧?
暗夜里,村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眼都绿绿地发亮,仿佛各自都揣着一点不愿让人
知道的小想头,那小想头只能躲进屋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才能偷偷说的……
火渐渐地熄了……
场里站的人也渐渐地散了。麦玲子强拉着爹往家走,可“老杠”走一路骂了一路,
恨得直跺脚……
第二天早上,人们忽然又听见大碗婶在村街里拍着屁股高声大骂!原来,后半夜的
时候,她家的麦秸垛也被人偷偷地点着了。早上去看的时候,已成了一摊黑灰……
往下,火越烧越大了。接连几天夜里,场里的麦秸一垛接一垛地腾上了天空!熊熊
的火光把半个天都映红了,火焰卷起来的浓烟滚滚地飘进了扁担杨,飘进了一家一家的
小院。整个扁担杨像炸了的蜂窝一样,一会儿跑出来了,一会儿又跑回去了;一会儿是
这家的麦秸垛着火了,一会儿又是那家的麦秸垛着火了。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叫骂
声!
扁担杨村人仿佛一夜之间就都传染上了疑心病。在墙角处、背影里、门后头、床头
上,到处都在嘀嘀咕咕地猜测议论。连走路都像贼似的,轻轻来,轻轻去。你偷偷地看
看我家,我悄悄地瞅瞅你家,都仿佛看出了一点可疑之处。然而,谁也说不清火是怎样
烧起来的。没有被烧的人家害怕自家的麦秸垛被烧,心里惶惶不安;被人烧了麦秸垛的
人家更是恨得咬牙,旁敲侧击,逢人就骂。一个个眼都熬得红红的,那脑子不知转了多
少圈了,各自都在绞尽脑汁想自己的仇人,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谁了……
乡公安特派员来了。县公安局的马股长也带着人来了。可整整在村里、场上查了一
天,也没查出个究竟来。不过,越查头绪越多,一下子就有了几百条线索!你说是我,
我说是他,他说是……哎呀,几百年的陈谷子烂芝麻全都翻出来了:你头年药死了我一
只鸡子;我在红薯地里扎了他的猪;他犁地时多犁了一沟儿,两家打起来了;谁跟谁又
因为谁结下仇了……连马股长也给弄糊涂了,他不晓得乡下着火竟会牵连这么多人,这
么多事。告发者竟是被告发者;被告发者又是告发者。更可怕的是几百户人家都成了怀
疑对象,却查不出火到底是谁放的……
可是,一到夜里,不定啥时候,火又突兀地烧起来了!眼看着场里的麦秸垛越来越
少,黑色的飞灰像蝴蝶似的飘得到处都是,一垛一垛的麦秸都化成了灰烬……
凶手到底是谁呢?
当大火连续烧起来时,麦玲子愣住了。
不错,第一场火是她点的。可她没想烧人家的垛,她烧的是自家的麦秸呀!她烧了
自家的一个麦秸垛,竟然引出一连串的大火,十几垛麦秸都跟着化成了灰儿,这的确是
她没想到的。
她心烦,心烦才干出这事来的。近些天来,她一直烦得想发疯,看什么都不顺。不
知是否有人研究过年轻姑娘的心理,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就睡不着觉了,总是胡想一气。
麦玲子想得很多,也很怪。她想到过死,也想过一些别的乌七八糟的事情。夜里想,白
天也想。她有时会想到变成一只小鸟飞出去,在无垠的天空中悠悠地飞,那有多痛快呀!
有时她想马上就死,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啦,啥也不想啥也不看了,像春堂子那样的,眼
一闭啥都不说了,可想是想了,念头转到死角里的时候,她也没干出什么来,最终也不
过烧了自家的麦秸垛。
其实,那天夜里她已经躺下了。可老鼠吱吱叫着窜来窜去,墙角里的蛐蛐也长一声
短一声地焦人;床上的跳蚤更是一蹦一蹦地痒得钻心,她睡不着,就爬起来了。她爬起
来听见爹在隔壁屋里打呼噜,呼噜声很响,带着一股很浓的酒臭气,自然还夹杂着“咯
吱咯吱”的磨牙声。不知怎的,她的心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脑子里“嗡嗡”地像有一
万只蜜蜂在叫!她悄悄地下了床,走出了院门。当她出了门之后,她下意识地发现她手
里握着一盒火柴!
她在场里站了很久,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儿,突然就想起了死了的亲娘。娘一辈子
连家门都没出过,人就像木头一样总给爹去压……那时她还小,但夜里的恐怖给她留下
了很深很深的印象。她一想到那些个臭烘烘的夜晚,总像看到了娘那苍白得没有一点血
色的脸。爹一喝醉就去找娘的事,娘的叫声十分的尖利!那叫声像是扎在她脑海里去
了……
麦场里寂无人声,一个个麦秸垛儿自立着,月光像水一样凉,把那圆圆的影儿斜投
在地上,一会儿明了,一会儿又暗了。夜气寒寒的,她哆嗦了一下,火柴“啪”一下掉
在地上了,她弯腰去捡,捡起来紧紧地攥在手里。同时,她心里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渴望,
她渴望自己干出一点什么事来。陡然一种无可名状的破坏欲攥住了她的心。她再也停不
下来了,她像猫一样地朝自家的麦秸垛走去,她在麦秸垛前站下来,“嚓”地划着了一
根火柴,一根,她只划了一根……
事后,她有点后悔了。平静下来她就后悔了。她本想跟爹说说这事儿,让爹骂一顿
算了。家里没有喂牲口,点了麦秸垛也没啥大关系的。可她没想到爹会发那么大火,看
爹正在气头上,她也就没敢说,再后,火越烧越大了,连公安局的人都惊动了,她就更
不敢说了。
然而,麦玲子还是不明白。这事也太蹊跷了,点了自家的麦秸垛,怎么就惹得一村
人的麦秸垛都跟着烧呢?这真是太邪了!是人干的,还是鬼干的?点一垛,点两垛,怎
么会一垛接一垛地烧起冲天大火呢?后来的火究竟是谁点的?她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
明白。一时,她很怕很怕,怕公安局的人会查到她的头上,那她是说不清楚的,她有一
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再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村里乱糟糟的,谁会信她呢。一时,她又
想立马站出来,对全村人说:火是我放的,第一场火是我放的。我点了自家的麦秸垛,
这大火是我惹起来的,让公安局的人把我抓走吧!可思来想去,她还是没敢说。
那么,谁是凶手呢?
麦玲子觉得自己不是凶手,她点的是自家的麦秸垛,毁坏自家的东西不能算是犯罪,
麦玲子没有犯罪。然而,失火的原因却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抛出的第一根火柴成了犯罪
的根源,正是她造成了连续不断的大火,造成了整个村子的混乱,她不想承认,可也不
得不承认。这样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就像一个扯不清理又乱的线团子,
搅得她头皮都快要炸了。于是,一切又重新开始,她觉得她是有罪的,她就是凶手。
当“凶手”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逐渐加重的时候,她竟然有了一点点快乐,说不清楚
的恶的快乐。虽然她有点怕,虽然对意外结局的恐惧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但她终于干
出点事情来了。她既然能点自家的麦秸垛,就可以点别人家的。她是能干的,只要她想
干,这很容易。那么,麦玲子在一夜之间成了有罪的女人。从一个纯洁的姑娘到一个有
罪的女人,她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完成了人生的巨大跨越,她犯了罪。那种朦朦胧胧的人
生渴望在犯罪之后终于唤醒了。她有能力有勇气犯罪,就有能力有勇气干任何事情。于
是她的心灵从旧有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第一次得到了解放,走完了这一步,她就无所顾忌
了。
当麦玲子有了罪的意识之后,一个个夜晚都变得更加无法忍受。她眼睁睁地看着自
己一步一步地走向场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划着了一根火柴……紧接着心里就燃起了通
天大火,炽热的火焰的烧炙烤着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神经。就是在梦中,她也
是在火焰的燃烧中度过的,从此,不管她走向何处,这场大火将永远伴随着她……
当火烧起来的时候,瘸爷落泪了。他站在门前,望着暗夜中那烧红的西天,暗自叹
道:
“应验了,应验了。那娃子算的卦应验了!”
前些日子,他沐手焚香,刚刚埋下了第一道“符”,祸事就又出来了。“符”一共
三道,是他花了四十块钱从“小阴阳先生”那里买来的,他本希望这道“符”能镇住村
里的邪气,看来是镇不住了。不过,当初“小阴阳先生”倒也说了,这场灾是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