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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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邪气,看来是镇不住了。不过,当初“小阴阳先生”倒也说了,这场灾是免不了的,
当“止”在他身上。可怎么“止”呢?他却猜不透……
那晚,瘸爷仍在费心劳神地破译那个神秘的◎,这个◎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黑天白日都缠着他。不知有多少日子了,他像木乃伊似的呆坐着,以全身的精血去悟这
个◎,他觉得这个◎牵制着全族人的身家性命,牵制着扁担杨的未来。这里边仿佛有无
穷无尽的奥妙,有包罗万象的人生……他掉进去了,掉进去就再也游不上来了,有时候,
他觉得他年迈的生命已燃烧净尽,灯油快要熬干了,随时都会死去。但他又觉得不能死,
他得给扁担杨的后人有个交代。他要拯救这个被邪气笼罩了的村庄,把族人引上正道。
正是这个崇高的信念支撑着他年迈的躯体,使他一日日在这个◎里挣扎着……
这时候,卧在他身边的老狗黑子突然叫了起来,叫得很凶。立时,一村的狗都跟着
叫起来了。
黑子的叫声把他从深不可测的◎里唤了回来。他抬起头,一下子就看见了那烧红了
半个天的火光!
“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呀……”
他慌忙走出来,站在院里大声呼叫。看看仍无动静,老人拄着拐杖走上村街,用拐
杖敲一家一家的院门:
“着火了!着火了!快去救火……”
当村人们都担了水桶跑出来的时候,瘸爷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火又接连不断地烧起来了。一团一团的火球在麦场上滚动翻卷,尔后化成一
片黑灰!只见那飘舞的黑灰像蝴蝶一样飘上天空,带着一股浓重的焦煳味扑向扁担杨……
瘸爷神色肃穆地站在院子里,默默地望着夜空里的火光,连连顿着手里的拐杖,叹
息不止:“邪呀,太邪了!”他觉得这场可怕的火灾已经烧到村人们的心里去了,村子
里再不会平静了。乱了,一切都乱了!他得想法“止”住这场火灾,不能再让它烧下去
了。
可怎么才能“止”得住呢?连公安局的人都查不出结果来,他又能怎样呢。无奈,
老人拄着拐杖去找杨书印了。他是村长,是扁担杨最精明的人,他也许有办法。再说,
他该管的。
失火的时候,杨书印正在床上躺着,他的偏头痛病又犯了。
场里烧了一垛麦秸,他根本就没当回事。他最忧心的是那个狗儿杨如意。这娃子太
棘手!当他觉得他的权力和威望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不得不考虑得长远些。是的,这娃
子让他睡不着觉了。从那天晚上交手之后,杨书印就睡不着觉了。他一生当中处理过许
多棘手的事情,从没有败过。可这娃子分明是个很强硬的对手,是他最喜欢也最恨的一
个人。他喜欢这娃子的才干和胆略,恨这娃子的狡诈和残酷。每当他想到这娃子一点情
面也不留的时候,他的头就木木的发痛!
可杨书印毕竟是杨书印,他也是治过人的。
早些年,他亲手把一个看中的年轻人毁了。那小伙子很聪明,是高中生,又是复员
军人,在部队里曾当过团部的文书,一笔好字。他一下子就看中了,回来没几年就推这
小伙当了支书。可这娃子渐渐就把他忘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到他家里来,做什么事也不
和他商量。后来竟然屡次跑公社书记那里反映他的情况。这一切杨书印都看在眼里,可
看见了却只装着没看见。干脆什么事也不管,什么事也不问,一切都让这娃子出头。囚
这娃子三番五次地去公社反映情况,公社书记为此专门找了杨书印一趟,很含蓄地问他:
“村里情况怎么样?班子是不是不团结呀?……”杨书印却笑着说:“班子很团结,新
支书是年轻人,干劲很大,很有魄力!对我也很尊重。工作做得不错……”往下,每当
那年轻支书去反映他的问题时,杨书印却到处讲他的好话,渐渐地连公社书记也不相信
那年轻人了。他觉得这娃子品质太坏,人家一手提拔了你,到处讲你的好话,你怎么老
反映人家的问题呢?这样,说得多了,不但不去调查,连听也不愿听了。可这娃子还蒙
在鼓里,仍然很积极地去公社反映杨书印的问题,干什么事都强着出头。有了权力,村
里人也开始捧他了,经常有人请他去喝酒。初时他还谨慎些,谁请也不去。还是杨书印
专门请了他一次,他才去了。以后请的次数多了,他也不在意了。谁请都去,终于喝醉
到了不分东西南北的程度,尿到主儿家的灶火里了……那天刚好全公社的干部在这里开
现场会,人都来齐了,这娃子还不知道呢(他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是个永久的秘密),
当时,杨书印急得满头大汗,领着公社书记到处找他。等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醉得连
裤子都提不起来了……公社书记气坏了,一怒之下叫人把他抬到会场里亮了亮相,当众
免了他的职!免职的时候,杨书印掉泪了,他恳求说:“这娃子年轻,有才干,能不能
再给他个补救的机会……”公社书记当场批评了他。事后,公社书记对他说:“老杨,
你这人心太善了。他不知告你多少次了,你还替他说话!”杨书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再后,这娃子在村子里混不下去了,杨书印又一次宽宏大量地安排他去煤矿上当工人。
走的时候,这娃子感动得哭了,说他对不起杨书印。杨书印听了,还是笑笑,什么也不
说。这娃子走了不到一年就被砸死了,那是个集体办的小煤窑,设备很差,经常出事故,
要的就是下死力的农民……如今,这娃子就埋在村西的墓地里,萋萋的荒草覆盖着坟头,
他死时才二十七岁……
可是,这娃子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了),这一切都是杨书印事先安排好的。
没有比杨书印更周全的人了。他每到这娃子周年祭日的时候还去坟里看看他。当他
那阔大的身量立在坟前的时候,村人们都看见他掉泪了……
这样的角色能败在杨如意手里么?应该是不会的。可这娃子不是一般人物,他不能
太大意了,他得好好想想。
然而,杨书印也没想到场上的火会越烧越大,连公安局的人都惊动了。马股长一到
家里来,他就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了,假如这场大火连绵不断地烧下去,终有一天会烧
到他的头上。若是他的麦秸垛也被人点了,那他就不是杨书印了。再说,案子不破,他
的威望也跟着受影响。他不能不管了,他得截住这场火,不能再让它烧下去了。于是,
他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盘算这场火的缘由了……
杨书印是了解扁担杨的。他知道扁担杨村没有一个人有胆量连续放火,干这么大的
事。当县公安局的马股长让他提供怀疑对象的时候,他沉思了很久很久,尔后抬起头来,
凝神望着远处,淡淡地说:“这种事很难说。不过,前些天,有人回来了一趟,又悄悄
地走了。”
“谁?”马股长问。
杨书印轻轻地吐出了三个字:“……杨如意。”
马股长像是明白了杨书印的意思,立刻说:“先抓起来问问!”
杨书印笑笑说:“问问也好,别冤枉了人家……”
然而,当马股长回城去签“拘留证”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杨如意的怀疑对象被排
除了。有人打了电话,失火的时候,他正在县长家里坐着……
杨书印听了,默默地吸着烟,心说:这娃子也够厉害了。好,很好。
后来,当瘸爷找上门来的时候,杨书印急忙上前扶住老人,说:“哟,咋惊动您老
人家了,快坐,快坐。”
瘸爷坐下来,忧心地说:“书印,这事你得管呢。”
“管,二叔,你放心吧,我管。”杨书印一口承当下来,果决地说。
瘸爷叹口气:“唉,人心都乱了……”
杨书印点点头说:“二叔,公安局的人在这儿住着呢,我能不管么。我正想去找您
老人家商量呢。这案子牵连人太多,咱不能让马股长他们把人都抓走哇!”
瘸爷抬起头来,盯着杨书印:“你知道……?”
杨书印郑重地点点头,说:“我猜,八九不离十了……二叔,为扁担杨那些不争气
的族人、娃子,你得帮帮我呀。”
“你说吧,书印。”
杨书印缓缓地说:“咱既不能让公安局的抓走人,也得想出个了的办法,这火要想
止住,也不难。不过,总得有个人站出来……”
“你是说让我去公安局投案!?”
杨书印赶忙解释说:“不。您老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叫您受这罪呢!再说您老清白
一世,就是我杨书印再没本事,也不能叫屎罐子往您头上扣。我去也不能让您去,我说
的不是这意思,咱得想法把火止住。咱村只有一个人能止住,一个德高望重的人……”
瘸爷忽然就想起“小阴阳先生”的话了,这话果然就应在他身上了。他叹了口气,
不再说什么了。
“二叔,这事怕只有您老出头了……”
瘸爷默默地点了点头,“你尽管说吧,书印。”
“我想,火不是一个人放的……”
“真不是一个人?”
“肯定不是。你疑心我,我怀疑你,火烧起来就没头了,各人都在寻自己的仇家……
寻来寻去,牵连人越来越多,事也会越闹越大……二叔,这事让您老人家出头,我也是
不得已……”
“说吧,书印,说吧。”
杨书印沉吟片刻,说:“二叔,您是五保户,只有一亩多麦秸,垛不大。你……把
垛点了吧?”
瘸爷好半天没说一句话,他慢慢地抬起眼皮,望着杨书印。他看到的是一双焦虑、
忧伤的眼睛;一双诚之又诚的眼睛……
“二叔,你做了一辈子好人,就再做一次吧。点了你的垛,村里人就不会瞎怀疑了。
你当然不会黑着心烧别人的。这样,火就不会再烧下去了。火一熄,公安局查不出缘由,
也就不会抓人了。”
“能止住?”
杨书印凄然地点了点头。
瘸爷慢慢地站了起来,拄着拐杖走了……
这天夜里,瘸爷的麦秸垛着火了。瘸爷没有去救火,他站在院里,神色凝重地望着
西天里的火花,眼里的泪扑嗒扑嗒地滴下来了……
着火的时候,杨书印也在院里站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说实话,没有治住杨如
意,让这么一位孤寡的老人去“顶缸”,他心里也不痛快……
果然,万分精明的杨书印是最了解扁担杨的。历时数天,闹得人心惶惶的火灾,终
还是熄了。虽然场上的麦秸垛已寥寥无几了,可杨书印家的麦秸垛却安然无恙。这是权
力和威望的标志……
然而,经了这场大火,那沸腾的人心还会静下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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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入冬以来,在寒风中矗立着的楼房更少了像挂有玉米棒,红辣椒串儿那样的小瓦屋
才有的村趣,显示了钢筋水泥的骨架所特有的冰冷和严峻。一个巨大而坚硬的固体,一
个野蛮地堆立着沉重的黄色的固体,一个播撒着神秘和恐怖的固体,碎了扁担杨村的和
睦、温馨的田园诗意……
四十四 失火后,一连几天夜里都有狗咬。狗也像疯了一样,一到晚上,像过马队似的在村
街里窜来窜去,忽腾腾跑到这头,忽腾腾又跑到那头,亮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