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4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物”,就像端着一架高射机枪一样,一路撒去,两眼紧盯着那白白的尿线。那尿线冲浇
在冬日的黄土地上,曲曲弯弯地跳动着。他心里说:“日他妈,我划一道线,我划一道
线就不能从这儿过了。谁超过这道线我就收拾他驴日的!”于是他一路尿去,走着尿着,
尿着走着……
村街里一片惊呼声。女人们吓得四处逃窜。她们眼看着五十多岁的村长杨书印竟然
站在当街里撒尿!那硕大无比的“阳物”一甩一甩地裸露在裤子外边,神气气地一路尿
来,带着野蛮蛮的架式。
女人们慌乱的身影使杨书印脑海里出现了桃红色的遐想。他忽然记起三十年前他当
耕读教师时在课堂上讲过的话,那句话是他从书上看到的。他说:“同学们,宁吃鲜桃
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他吃过“鲜桃”么?除了自家女人,他还“吃”过什么。他觉
得太亏了,这一辈子日他妈太亏了,还不如那狗儿杨如意。三十多年来他正正经经地披
着一张人皮,见了女人连看都不敢多看。其实他是很想看很想“吃”的,假如有那么一
天,他真想把全世界的漂亮女人都“吃”了,一个不剩,统统“吃”掉。他太亏了,他
只偷过一次“嘴”。狗儿杨如意说他“偷”过三次,那是扯蛋!他就在苇地里干过一次,
他把花妞干了。花妞那年才十七岁,长得水灵灵的,比鲜桃还嫩。他早就想下手了,可
他一直捞不着机会。他处心积虑地想了半个月,才在苇地里把花妞干了。他脑海里又出
现了苇地里那一刻间的快乐,那一刻间胜似十年!他仿佛又听到花妞那轻轻的让人心荡
的叫声:“叔,你别。你是叔哩,你别……”他心里说,啥叔不叔,老子是男人啊,男
人!他又哈哈笑了……
村街里,男人们跑出来拉住他说:“书印,你喝醉了,快把‘家伙’装起来吧,多
寒碜啊!”
杨书印摇摇晃晃地捧着“阳物”又横着撒了一圈尿水,瞪着眼说:“日他妈,老子
当了这多年干部连尿一泡的权力都没有了?你管老子,你算个屁!”
杨书印觉得他整个人都飘起来了,飘到空中去了。他眼前那模糊不清的人全成了侏
儒,像蚂蚁似的,他一伸手就能捏死几个。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哄着这些“鳖娃们”奔生
路。他为他们操了不少心,他图的什么?假如能坐坐北京“金銮殿”,那也值了,屌的
一个村长,整日里操不完的心,防了这个又防那个,火柴盒大的乌纱,也得小心护着。
自己想说的话不能说;自己想干的事也不能明着干,弄不好“鳖娃们”就掀翻他了,屌
哩,整天得挺住个身架子,唬着个原脸,装模作样地说些官面上的话。累呀,一天一天
地算计着跟“鳖娃们”斗心眼,上头吐口唾沫下边就是雨,还得小心躲“雨”,不能让
“淋”着。一会儿是“高级社”,一会儿是“大队”,一会儿是“革委会”,一会又是
“行政村”,一网一网地“捞”你,弄不好就给“网”住了。人谁不想吃好点穿好点过
得好点?可日他的你就不能这样说,你得说为别人。这为别人,那为别人,都他妈是假
的。老子要不为自己过得好些,日日盘算,夜夜思谋,能干那些事么?够了,够了……
女人慌慌张张地从家里跑出来,这会儿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红着脸跑到跟前,赶
忙给他往裤裆里塞那甩甩的“大物件”。他手一扒拉就把女人甩到地上去了,捧着“阳
物”又是一阵“扫射”……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骂道:“几十几的人了,啥东西!”
他摇摇晃晃地朝那人扑过去,走着喊着:“啥东西?日你妈,肉东西,叫你女人来
试试?!”
旁边有两个汉子架住了他,劝道:“醒醒吧,书印。看你醉成啥了?赶忙回家吧。”
他推开了扶他的汉子,叉着腰说:“谁醉了?谁醉了?谁敢说老子醉了?老子一点
也不醉,老子账记得清着呢。一九六……七年……五、五月十、十四……老老老子……
在苇苇苇地里,把把花妞日、日了……老子醉不醉?”
人们一下子愣了,都呆呆地望着他。
女人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打他:“你胡唚个啥?你喝了几口猫尿胡唚唚啥哩?!……”
“站开!”他吼了一声,一扒拉又把女人扒拉到边上去了。他拍着胸脯喊道:“说
老子一九七六年吞了五千块救济款,是老子独个吞了么?日他娘,老子只得了三千六,
剩、剩下的……”
女人慌了,女人不敢看众人,忙上去捂他的嘴,两人一骨碌摔倒在地上。杨书印觉
得摔得一点也不疼,身子像棉花包似的,很轻。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炸着喉咙喊道:
“说老子倒腾了一万四千斤公粮;说老子在窑上拉了四万块砖;说老子占了人家的宅基,
逼了人命……老子都认了,老子站在当街里认!看谁敢咋老子?!嘀咕?嘀咕啥嘀
咕……”
女人哭着说:“别信他胡说,他喝醉了,他喝醉了……”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着说着:“醉个屌毛灰!老子清楚着哩。”
村街里一群娃子在他身后跟着看热闹,他猛地就转过身来,红着眼说:“跟啥跟?”
娃子们“哄”一下吓得四下跑。他却呵呵一笑说:“尿、尿哩。”于是又捧着“阳物”
一路撒起来。他的尿水很旺,洋洋洒洒地从村东尿到村西,尔后又原路洒回来。细长的
连绵不断的尿线在他眼前冲出了一条五彩缤纷的路,他三十年来紧锁在内心深处的本能
一下子全释放出来了,一个赤裸裸的灵魂还原了。人们所看到的已经不是那个沉稳老辣
含而不露的村长了,而是一个还原了本来面目的属于高级动物的人。他那随着尿线洒出
去的目光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欲望,那欲望是强烈的、热辣辣的。女人看到这样的目光
会脸红,男人看到这样的目光会畏惧,连猪狗都在这样的目光下逃避……他骂着尿着,
尿着骂着,一路坦坦荡荡……
只有一群一群的娃子像看猴戏似地跟着他,直到他躺倒在村头的麦地里。他舒舒服
服地躺下了,像躺在软床上一样,四肢叉开,挺出一个“大”字来。当家人往家里抬他
时,他还烂醉如泥,全然不知。
这是杨书印(做为人)最为幸福的一天,也是扁担杨村最耻辱的一天。他敞着“阳
物”整整尿了一条村街!历任干部虽然也有喝醉酒尿到人家灶火里的,但谁也没有醉到
这种地步,竟然敞着“大物件”在村街里荡荡地走!这是人干出来的事么?这行为是连
猪狗畜生都不如的!谁家没有老婆孩子?谁家没有姐姐妹妹?而且他张狂着说出来的那
些话都是犯“天条”的!
这天,扁担杨村人干活、走路全都默默的,头都不抬,更是一句话也不说。连一向
嘴快的大碗婶嘴上也像是贴了封条。扁担杨出这样的事,真是太叫人难堪了!
一根在扁担杨村立了三十多年的“旗杆”倒下了。杨书印完了,人们都知道他完了,
他在扁担杨村再也抬不起头了,他精明了一世,算计了一世,却还是完了。一个高大的
诡悍的身影,在扁担杨人的心目中毁了……
于是,人们想起杨书印原是不喝酒的,他一向滴酒不沾。这就更使人疑惑:一个滴
酒不沾的人,怎么一下子就会醉成这个样子呢?
那么,唯一的解释是他上午到那座楼房里去过。他中了邪了!后来,有许多村人证
明杨书印那天从楼院里走出来时恍恍惚惚的,脸色不好。十成十的中邪了。
(据说,那位跟杨书印去楼里看了看的“马作家”后来也出了事。他在回省城的路
上汽车出了事故,一车人都好好的,单单他被撞断了三根肋骨!)
又是那座楼房……
三天后,年轻的村支书来找杨书印索要“公章”了。他本打算客客气气地安慰杨书
印几句,接着说要盖个“证明材料”,腔不能高,但要说得有分量些。可他在杨书印家
门前转了三圈,还是没敢进去。他怯,那怯是久存在心底里的。杨书印毕竟是杨书印,
人倒了,威还在呢!最后,这年轻的村支书,咬了咬牙,一跺脚说:“我怕个屌呀!”
终还是硬着头走进去了。
推开门,他愣住了。那“公章”就在堂屋门口的小桌上放着,已经放了三天了。
杨书印知道他完了。他知道。
在杨书印经历了这场“大荒唐”之后,在村人们经受了难以承受的耻辱之后,人们
都觉得杨书印再也不会出门了,再也没脸出门了。一个靠智慧靠心计赢人的历程应该说
就此完结了。
是的,杨书印整整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在这半月时间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
什么,连他的女人也不知道,只见他整天大睁着两眼望着屋顶……
直到有一天,人们见他走出家门时,他脸上已没有了那很重很沉的诡秘和威严,没
有了经过周密盘算之后的智慧的燃烧,没有了那种叫人胆寒的脚步声,变成了一副苍苍
凉凉,空空明明的样子。他的一只手像孩子般地举着,好像端着什么,却什么也没有端。
他站在像鬼一样蹲着的来来面前,哈哈大笑。笑着,那只空举着的手还动着,好像是举
着一个盆样的东西……来来也笑,呵呵地傻笑。
杨书印完了,什么也不是了。可人们仍然怵他,因为人们不知道他那空举着的手里
到底端了什么……
八十三 有人说,对那楼屋得以邪治邪,以恶降恶。得用屎尿血秽之物泼它,天天泼,泼上
一百天,那邪气自然就退了。
只是没有人敢去泼。
20
八十四 天阴着,村子越发地闷了。寒冬腊月里,常见瞎眼的四婶一个人拄着棍进城去监狱
探儿子,小脚一步一步地挪出村子,跨过小桥,路漫漫,人凄凄,谁见了都会掉泪。
村街里空荡荡,肆虐的寒风“呜呜”地吼叫着,年轻的汉子竟然一个也看不见了,
再也瞅不到揣怀倚墙而蹲的男人了。只有傻来来鬼似的在门口坐着,仍旧是两眼发直。
罗锅来顺还在草棚里住着。他极少出门,见了人也都是惶惶的,像欠了什么。他任
冻死也不住那楼房了,就每日里病怏怏地在草棚里躺着。有一天,人们见他探出头来叫
独根,叫了两声,也就住了。
下雪那天,罗锅来顺悄没声地去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只是天黑时,
见杨如意骑摩托回来了,他进草棚不久,里边便传出了狼嚎一般的哭声……
按平日,到这时候,村人们该是蜂拥而至的,罗锅来顺一生不容易,这会儿人死了,
说啥也该去送送他,见上最后一面。然而,村里没有一个人去。不是嫉恨死人,是恨那
狗儿杨如意。再说,也怕那楼屋的邪气。
这晚,一村人都没有出门,只静静地等着。等什么呢,那又是说不清的。
二日,杨如意匆匆地骑着摩托出去了。半晌时分,打棺材的匠人请来了,城西“国
乐队”的人请来了,连外路的亲戚也陆续到了。唯有本族的人没来一个。杨如意里里外
外地张罗了一阵,便沉着脸走出楼屋,在村街里来回走了两趟,仍是没碰上一个人。村
街里冷冷清清的,只有雪飘飘扬扬地下着。
终于,杨如意扔掉烟蒂,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