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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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不吸吧。”来来伸出的手又慢慢缩了回去。
麦玲子“吞儿”笑了:“一个大男人,吸盒烟也没啥。只是少吸些,要吸也吸好
的。”
“那、我我我买一包。”来来赶忙又把钱递上来。
“平日里你也没少帮俺,横竖一包烟,吸就吸了,掏啥钱呢!”麦玲子说着,抓起
一包带嘴儿的“大前门”,忽一下从柜台里甩了过来,“吸吧。”
来来接住烟,然后把钱放在柜台上,揭开锡纸抽出一支,声音哆哆嗦嗦地问:“有
火么?”
麦玲子随手又扔过来一盒火柴,来来接过来点上烟,说:“钱,那钱……”
麦玲子掠他一眼,嗔道:“拿着。”
来来又没主意了;手伸伸又缩缩,不知拿好还是不拿好。只是很激动,脸上又沁出
了一层汗珠。
麦玲子没再看他,漫不经心地问:“去东边了?”
“谁家?”来来一怔。
“还有谁家?高处那一家呗。”
来来心里“格登”一下,身上的汗就全涌出来了。他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急了,他知
道了。三天来,他心神不定的原因就在那里。那是个惑人的地方,叫人受不住,真受不
住……
来来赶忙说:“没去,我没去。我才不去呢……”
麦玲子突然“格格”地笑起来,笑得很响,很脆。那笑声像炸窝的雀儿一般飞出了
屋子,荡漾在晴朗的九月的天空里。接着,她说:“给我一支烟。”
来来像傻了似地望着她:“你敢吸烟?”
麦玲子横横地说:“城里就有女子吸烟。我咋不敢?我咋就不敢了?……”
来来把烟递上去,看麦玲子抽出一支,又看她点上火,把烟叼在嘴上,那神情很怪,
目光辣辣的,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来来呆呆地望着她,眼都看直了。
“来来,我敢吸不?”麦玲子问。
“……敢。”
“我什么都敢,你信不信?”
“……信。”来来喘了口气,说。
麦玲子歪着身,拧腰作出一种姿态来,这姿态是画上才有的,很好看也很撩人。仅
是片刻工夫,麦玲子“啪”一下把烟甩到门外去了。她勾下头,眼里没有了那种怪邪的
神采,只是默默地重复说:
“我什么都敢。”
不知怎的,来来突然鼓足勇气说:“听说春堂子快办事了。”
麦玲子静静地立着,像是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问:“是东庄
的闺女?”
“东庄的闺女。”
“长相好么?”
“胖,嘴唇厚。”
麦玲子不问了,又勾下头一笔一笔地算账……
来来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听、听说,是是腊月里的‘好儿’。”
“噢。”麦玲子应了一声。
来来说话的声音都变了:“玲子,咱们的事儿……”
“你说啥?”麦玲子抬起头来,一边拨拉算盘子,一边问。
这当儿,门口一黑,有人进来了。来来赶忙又把那句话咽进肚里,肚子憋得一鼓一
鼓的。
只听春堂子闷闷地说:“打瓶酱油。”
九 午夜,大地黑黢黢的,村庄黑黢黢的。唯那座楼房披着一层银白色的光,孤独地矗
立着。在白光的映衬下,每个窗口都闪着暗绿色的火苗儿,像狼的眼……
这时候,空寂的楼房里有些动静了。像风的絮语,又像是久远的呼唤,一声一声,
低沉暗哑……
十 林娃河娃两兄弟又打架了。
爹死的早,兄弟俩跟瞎娘长大的,没天没地的日月,长了一身的野气,打起来不要
命。再说林娃二十九了,河娃二十七了,都还没娶媳妇,身上的阳气壮,迸上火星儿就
着。每次打架吃亏的总是河娃,林娃长得粗实,壮。河娃灵性,却瘦。
开初还好好的。林娃烧了一锅水,宰鸡用的。鸡是从老远的外乡收来的,宰了拿城
里去卖。林娃宰鸡,河娃就蹲在林娃屁股后头,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针管,针管里灌的
是水,待林娃宰好一只,河娃就接过来往鸡身上打水。你宰,我打,程序并不复杂。
这年头物价涨得快,生鸡子已卖到两块一一斤,打一两水就是两毛一,他不多打,
常常只打二两,二两就是四毛二,净赚。原也是不晓得这些的。弟兄俩没啥靠头,也没
啥本钱,干不了别的营生,看人家贩鸡了,也跟着贩。先头,弟兄俩收了鸡子,宰好了
上城里去卖,跑几十里路却老卖不上好价钱,有时卖不了还得亏本。生鸡子收价一块七,
宰宰杀杀的才卖两块一,除了毛,实在挣不了多少。又看人家卖的鸡一只只肥嘟嘟的,
像吹了仙气一般。可他兄弟俩宰的鸡一个个软不拉塌的,贼瘦儿,咋看咋不入眼。城里
人挑,眼看人家的鸡早就卖完了,他们还没发市呢。日怪!鸡都是收上来的,咋就跟人
家的不一样呢?日子长了,也就看出了点门道。日娘,打水!往鸡身上打水。龟儿们真
精啊,骗得城里人一愣一愣的。知道城里人吃假,于是也跟着假。打水也是要技术的,
水不能打在一处,又要叫人摸不出来,这也是绝活儿。自开放以来绝活儿很多,听说东
乡的假蜂蜜把日本人都坑了,这也算是外交上的胜利。谁他妈敢说乡下人笨?乡下人不
但把城里人治了,连外国人也治了!
弟兄俩干的营生,这“绝活儿”却只有河娃一人会,扎针、打水、深浅、方位,弄
起来比静脉注射还讲究呢。于是粗活儿林娃干,净活儿河娃干。收鸡是林娃,卖鸡是河
娃。钱挣多挣少就凭河娃一句话了。
林娃本就憋着一肚子邪火,刚好河娃卖鸡的钱没交。俩人都大了,都没娶媳妇,挣
的钱自然是俩人的,每次回来都交娘放着,可这趟的钱河娃没交。林娃对河娃不放心了,
话在心里憋着,憋了一会儿憋不住了,便粗声粗气地问:“河娃,这一趟赚多少钱?”
“八块。”河娃说。
“才八块?”林娃的手停住了。
“没人要,我压价了。”河娃斜斜眼儿,顺口说。其实不是八块,是嫌了十八块,
他吃了顿饭,喝了点酒,就剩八块了。
“不对吧?”林娃疑疑惑惑地说,“几十只鸡子才挣八块钱?”
河娃岔开话说:“这活儿不能干。天天贼似的蹲在集上,蹲半天还没人问呢。”
林娃心眼少,转不过圈来,也跟着瓮声瓮气地说:“跑几十里路,一家一家地串也
不好受!”
往下,兄弟俩都不吭了,蹲在地上各干各的。宰一只,打一只,谁也不理谁。
过了一会儿,林娃心里终还是磨不开。日他娘,骑个破车到处串,好不容易收些活
鸡,宰宰杀杀的,整治好多天,才挣八块钱?不对!
他转过身来,又问:“河娃,到底挣多少钱?”
“八块。”
“就八块钱?”
“你说多少?”河娃不耐烦了。
林娃眼黑了,直盯盯地看着河娃:“你说实话,挣多少钱?!”
河娃把针管往地上一撂,小公鸡似地瞪着眼说:“一万块!你要不要?”
“啪!”一个响巴掌打在河娃的脸上,打了他一脸湿鸡毛。“你……藏私!”
河娃一头扑过来,拦腰抱住了林娃,两人一同滚倒在水盆里,带翻了水盆,泥猪似
的在地上翻来滚去地打起来……打了一个时辰,两人脸上都淌出血来了,只是谁也不吭,
怕瞎娘听见。当林娃又野蛮蛮地扑过来的时候,河娃顺手从地上操起一把宰鸡用的刀,
刀上的鸡血往下淌着,河娃脸上的血也往下淌着,两眼荧荧地泛着绿光……林娃的一只
眼在水盆沿上撞了一下,撞得黑紫,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回手操起一根扁担,恶狠狠地
盯着河娃……
瞎眼的娘听见动静了,“咳”了一声,问:“林娃,啥倒了?乱咕叮当的……”
亲兄弟俩仇人似地互相看着。林娃黑着脸没吭。河娃擦了擦嘴角上的血,说:
“案板。”
“水也洒了?”
“鸡没杀死,扑棱了几下……”
娘不再问了。两兄弟棍似的立着,脖子一犟一犟的,像二牛抵架,牙都快咬碎了。
铜绿色的阳光点亮了整个院子,那光线的人的眼,眼立时就花了。从屋里往外望,
一片绿色的燃烧……两个小儿骑在一个小儿身上,在土窝窝里滚,把那狗瘦的小儿压在
土里,一个骑着脖子,一个骑着屁股,齐声高唱: 带肚儿,带肚儿,掉屁股!
带肚儿,带肚儿,扒红薯!
…… “啪”一声,河娃把刀扔在地上,一跺脚,恨恨地骂道:“日他娘!”
林娃也骂:“日他娘!”
邪火发出来了,两兄弟都闷下来,你不吭,我也不吭。地上水汪汪的,扔着一片死
鸡,有打了水的,也有没打水的,全部泥叽叽的泛着鸡屎和血腥的气味。
过了很长时间,河娃说:“哥……”
林娃铁黑着脸不吭。
“日他娘,人家干啥啥成,咱干啥啥不成!干脆各干各的,那八百块钱分了算啦。”
河娃气呼呼地说。
钱,钱,这年头种地是弄不来钱的。那八百块钱是弟兄俩贩鸡挣的,风风雨雨的,
两年多才落了八百,还不够娶一房媳妇呢。分了?分了顶啥用。林娃斜了他一眼,没搭
腔。
“反正我不干了!”河娃说。
“干啥?”
“要干就干大的。”河娃咬着牙说。
“本钱呢?这八百不能动!”林娃一口咬死。
“咋不能动?八百算个屌!点眼都不够。借,借钱干大的……”河娃气昂昂地说。
“哼?!”林娃又斜了一眼。
“干啥都比干这强,打尿二两水,偷了人家似的。我问了,这年头纸最缺。咱弄个
纸厂,准赚大钱!……”
林娃往地上一蹲,又不吭了。
河娃逼上一步,说:“哥,你干不干?你不干我干。这年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亲
兄弟也得有个说清的时候,给我四百!”
“日……”林娃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了河娃的衣领子大巴掌抡得圆圆的……
河娃看着林娃,喘口气说:“哥,干吧。”
林娃闷了一会儿,说:“干。”
03
十一 楼房盖起的那天,建筑队的“头儿”来了。这是个满脸大胡子的年轻人,听说过去
住过监狱,但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面目,只叫他“头儿”。他对杨如意说:
“这是我承建的第一百零一座楼。我告诉你,你虽然花了不少钱,可我没有赚你的
钱。这是我唯一没有赚钱的楼房。这楼房是我设计的,是艺术,它跟世界上任何一座楼
房都不一样。不久你就会看出来,这楼房从任何角度、任何方向看去都有些新东西,你
会不断地发现新东西……”
杨如意问:“这楼能用多少年?”
那人笑了:“多少年?只要土质可以,谁也活不过它,一个村子里的人都活不过它。
你记住我的话,只要土质可以,它是不会倒的,永远不会……”
十二 在楼房对面的土墙豁口处,露着一颗小小的脑袋,那是独根。
独根四岁了,满地跑了,却拴在榆树上,腰里拖一根长长的绳子。
独根的一条小命儿是两条小命儿换来的,也是杨氏一门动用了集体的智慧和所有的
社会力量争取来的,生命来之不易,也就分外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