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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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老辈人说没说过“杨万仓”这位远祖呢?……
瘸爷恨自己。他七十六了,是经过几个朝代的人了,剪过辫子,抓过壮丁,又经历
了分地、入社、再分地……生生死死、盛盛衰衰也都见识过了,怎么就解不透呢?
“这终不是好兆头哇!”瘸爷自言自语地说。
老狗黑子在瘸爷身边静静地卧着,仿佛也沉浸在往事之中,它太老了,身上的骨架
子七零八落的,皮毛一块块地脱落,灰不灰黑不黑的很难看。两只狗眼时常是耷拉着,
每睁一次都很费力。它年轻的时候曾是一条漂亮的母狗,常在夜里被一群公狗围着,在
野地里窜来窜去……可它现在仿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腿软软地缩在地上,像条
死狗似的。然而,一听到什么动静,它的耳朵马上就会竖起来,狗眼里闪出一点火焰般
的亮光。
黑子似乎懂得老人的心。它听见瘸爷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便缓缓地睁开眼来,
看着老人的脸。立时,它看见老人眼里印着一个大大的◎……
黑子不知道这是什么。可它看出老人很害怕,脸上的老皱一条一条地抽搐着,布满
了可怕的阴云。黑子抖了抖身上的毛,激灵一下,眼里竟也印上了这么一个◎……
瘸爷不再看家谱了,天天眯着眼儿打吨。眯着眯着,猛一下就睁开了,四下寻寻,
却又慢慢地眯上了。他脑子里这扇磨怎么也转不开,转着转着就又转到绝处了。瘸爷觉
得这事儿非同小可,是关系着一族人命运的大事,只有他才能担起这副重担。可这担子
太沉重了。
瘸爷被恐惧罩住了。黑子也被恐惧罩住了。只有寻出缘由来才能解开心里的恐惧,
可瘸爷记不起来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哇!”瘸爷又自言自语地说。
十五 外村人见了扁担杨的人老远就喊:“哎,你们村那楼盖的可真势海呀!”
扁担杨的人说:“那不是俺村的,那是狗儿杨如意家的。”
外村人又说:“你们村那楼是金子堆起来的么?一里外就能瞅见……”
扁担杨的人说:“那不是俺村的……”
外村人不明白,只顾说:“你们村那楼……”
扁担杨的人掉头就走。
十六 女人们开始骂男人了。
在九月的绿色的阳光下,极富于创造力的扁担杨的女人们,纷纷骂起男人来。她们
一个个思路大开,才华四溢,花样翻新地把骂人的艺术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骂得最精彩的还数大碗婶,她站在院里,两手拍着屁股,一窜一窜地蹦起来,唾沫
星子溅出一丈多远,引了许多人来看。
“你个驴养的马操的碓碓戳的,你个挨千刀挨万刀堵炮眼点天灯的货,日你千娘日
你万娘日你坟里那白鸡娃儿小老鼠!你吃了你喝了你日了,你吃了喝了日了连一点尿路
儿也没有。你要有一点尿路儿,俺这辈子当牛当马给你骑,下辈子还当牛当马给你骑一
日三供当神敬你!祖爷爷祖奶奶祖姥姥,你咋不说呀?!……”
男人鳖样地蹲着,男人不吭。男人的娘在屋里坐着,坐着也不敢吭。男人的娘也是
女人,女人生下了没能耐的儿,女人也就没能耐了。
为什么呢?不就打了一个碗么。仅是打了一个碗么,那深藏在内心里的又是什么
呢?……
家家都觉得日子过得不如意了,人人心里都烧着一蓬绿火。女人心窄些,更是火烧
火燎的难受。
男人们活得憋屈呀!一个个溜出家门的时候,头恨不得缩到肚里去,却还是硬着腰
走路,胸脯挺挺的。咬着牙骂出一句来:“日他妈吔!”
九月,该诅咒的九月,叫男人们怎么活呢?
十七 阴天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楼房,四周都暗下来了,唯这楼房还亮着。那亮
光在村子上空洒出一道道惑人的射线,碎钉般的扎眼。
这时候,黑云慢慢地移过来了,罩在了高高的楼房上,楼房似乎要被黑云裹住了,
却还是亮着。那翻滚的云团仿佛被坚硬、高大的楼房撞碎了,一丝丝一缕缕地烟散。天
光呢,也就慢慢亮了些……
十八 儿子走了,房子空了,整座楼就剩下罗锅来顺一个人了。虽然住上了全村头一份的
好房子,可他心里总像偷了人家似的,老也定不住魂儿。
罗锅来顺一生都没过过好日子,他不知道好日子是怎么过的。他打了四十多年光棍
才娶上媳妇,女人还是改嫁过来的,过来没几年就又去了,病死在他那像狗窝一样的草
屋里。女人临死时反复嘱托他,要他把孩子养大,他答应女人了。这孩子不是他的,可
他答应女人了。以后的年月里,他为女人撇下的“带肚儿”吃尽了苦头。他的人生的路
是磕头磕出来的。“带肚儿”受了欺负他去给人磕头;“带肚儿”偷了红薯他也去给人
磕头;就连儿子上学的学费也是他在学校里跪了一上午才免掉的……
罗锅来顺在给人下跪的日子里一天天熬着,终于熬出了这么一个有本事挣大钱的儿。
儿子邪呢,儿子从小眼里就藏着一种仇恨,这仇恨渐渐地化成了一种力量,儿子成了,
儿子终于在外边混出名堂来了。儿子给他盖了这么一栋楼,儿子说要他享享福。他老了,
也该享享福了。可他脸上却依旧苦苦地愁着,仿佛总想给人下跪却找不到跪的地方。一
个常受人糟践的人,这会儿没人糟践了,没人糟践也很难受。一个庄里住着,谁也不睬
你,那是什么滋味呢!
房子很大很空,他心里也很空。仿佛有什么被人掏去了,他孤哇!每日里就那么巴
巴地在门口坐着,总希望有人来,却没有人来,偶尔看见有人路过,他便驼着腰慌慌地
迎上去,笑着搭讪:“他叔,上家吧,上家坐坐。”
那过路的村人连眼皮也不抬,只淡淡地说:“福浅,怕是架下住哇。”
罗锅来顺听了,惶惶地勾下头,脸像干茄子似的搐着,不晓得怎样才好,就看着那
人堂堂地走过去了。再有人过,他还是慌慌地迎上去,小心地赔着笑让道:“歇会儿吧,
喝碗茶……”
那过路人匆匆走着,站也不站,只说:“不了,忙呢。”
罗锅来顺又快快地坐下来,四下瞅着,看见人,又赶忙站起,老远的就跟人打招呼:
“爷儿们,坐坐,上家坐坐吧。”
人家却只装没听见,脸儿一扭,拐到别处去了,连个面也不照……
秋风凉了,秋叶簌簌,小风一阵一阵地在村街里掠过,刮得罗锅来顺身上发寒。他
无趣地走回楼院,楼院里空空静静的,他这里坐坐,那里站站,看日影儿一点点移,一
点点移。尔后又慢慢地走出来了,在门前坐下,又是东边瞅瞅,西边瞅瞅,盼着会有人
来……
没有人来。
小独根从对面院墙的豁口处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瞪着一双溜溜的小眼正往这边瞅
呢。往高处瞅,他看楼呢。那楼房像是把他的魂儿勾去了,总也看不够。
罗锅来顺瞅见小独根了,不禁心里一热,问:“娃儿,你看啥呢?”
“楼,”小独根说,“爷,我看那高楼呢。”
“想来?”
“想。爷,你让么?”
“来吧。”罗锅来顺招招手说,“爷让,你来吧。”
小独根又探探头,迟疑疑地说:“娘不让,娘说,人家有是人家的……”
罗锅来顺叹口气,浑浊的老眼里吧嗒吧嗒落下泪来。作孽呀!连娃子也不敢来了。
盖了一栋楼,怎么就招惹了这么多人呢?
“爷,你哭了?”小独很好奇地问。
“……”罗锅来顺擦了擦眼里的泪,什么也没说。
小独根赶忙安慰老人说:“爷,别哭。我拴着呢。娘说,等满了百天,我就能出去
玩了。”
“孩子,那就等满了百天吧。”
“爷,你等着我。”
“爷等着你。”
“娘说,这是‘破法儿’。”小独根用大人的口气说。
罗锅来顺看着孩子的小脸儿,眼又湿了。说:“孩子,下去吧,别摔着了。”
独根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地缩回去了。片刻,他又慢慢地探出头来,偷偷地往这边
瞅……
罗锅来顺不敢再喊小独根了。这孩子是两条小命换来的,万一有个闪失,那可是吃
罪不起的。于是每日里就这么独独地坐着,直到太阳落,天光暗下来的时候,才慢慢地
走回院去。
白天还好受些,夜里就更孤寂了。他盼着儿子回来,可儿子回来了,却没工夫跟他
说话。儿子每星期回来一次,每次都带着一个女人。儿子把女人领到楼上就再也不下来
了。开初他是高兴的,不管怎么说,儿子讨了媳妇了,渐渐地他就有点怕了,他怕儿子
犯事儿。儿子领回来的不是一个女人,他常换。儿子有钱了,就有女人跟他来。他很想
劝劝儿子,别坏女人,有钱也别坏女人,女人是坏不得的。可儿子换了一个又一个,一
上楼就不下来了,儿子一回来就把楼上的灯全拉开,太招人眼了!楼上音乐响着,女人
浪浪地笑着,就这么半夜半夜地折腾……有一次他忍不住上楼去想劝劝儿子,可上楼来
却又悄悄地下去了。当爹的,怎么说呢?他从门缝里看见儿子和那女人光条条地在地上
站着,身上的衣服全脱了。那女人扭着白亮亮的屁股,竟然是一丝不挂呀!……他又怕
儿子回来了。儿子一回来他就心惊肉跳的,半夜半夜地在院里蹲着,好为作孽的儿子看
住点动静,要是有人来了也好叫一声……他怕呀!可儿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天不亮
就骑着摩托带女人走了。
儿子在的时候,他害怕。儿子不在的时候,整座楼空空的,他就更怕了。夜里,躺
在床上,周围总像有什么动静似的。拉开灯看看,什么也没有,一关了灯就又觉得有动
静了。许是老鼠吧?他安慰自己,就又躺下睡了。可睡到半夜里,却听见有人在轻轻地
叫他:
“来顺。来顺。”
他睁开眼,四下看看,没有人,四周空寂寂的。就大着胆披衣坐起来,到院里去寻。
院子里阴沉沉的,月光像水一样地泻下来,黑一团,白一团,寂无人声……六十多岁的
人了,难道还会发癔症么?
于是又重新躺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觉得有点什么动静。折腾到半夜,刚朦朦
胧胧地迷糊了一阵儿,似睡非睡的,就又听见人叫了:
“来顺。来顺……”
罗锅来顺心里一激灵,就再也不敢睡了。就那么缩着身子蹲在床上,浑身像筛糠似
地抖着,忍不住又四下去寻,还是什么也没有……
天爷,是人还是鬼呢?
04
十九 雨天里,绵绵的秋雨在楼房前织起一道道扑朔迷离的雨帘,凉风斜吹在雨帘上,那
楼房也像烟化了一般,缥缈着雾一般的青光。而当村街里一片泥泞,扁担杨到处发霉的
时候,那楼房却让雨水洗得亮堂堂的,光洁得像少女的胴体。
在烟雨中,各处都亮起来了,二楼那曲曲的回廊,白色的栏杆,还有那隐隐约约的
楼梯,全都泛着碎银儿一般的亮光。这当儿,回廊处摇摇地出现了四个粉红色的幻影儿,
梦一般地舞着……
二十 扁担杨村有三大怪:“来顺的头,支书的尿,小孩的鸡巴朝天翘。”支书尿尿,在
别处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