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成烟-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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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他如何咆哮,暴跳如雷,仿佛是该说的话都已说完,经脉被封住的少女一句话也不说。
但是那样凶悍、狂暴的男子,处于疯狂边缘地发着脾气,把石屋以内的陈设猛踢猛打,却是不敢加诸她一指。
他眼睛红得如要滴出血来,心内疯狂叫着:“不要怕她!不要怕她!她一点能力也没有了,能做什么!不过是吓吓你!”
最终,他却还是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钱婉若依在花侧,把一盆千叶石榴的叶子揉得粉碎,见了他,便笑了一笑。黄龚亭怒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钱婉若淡淡道:“你的声音,足以震动上天,还怕人看吗?”
黄龚亭哼了声,盯着她道:“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小丫头,我警告你,那天晚上的错,你只能犯一次,若还敢不知好歹,休怪我不念恩情。”
“恩情?”昔日腼腆温柔的少女淡漠而悲伤地微微笑起,“还有吗?春日已逝,我只觉得寒冷,冬天快到了。”
“嗯?”黄龚亭冷静了下,注视她哀愁的眼神,“你还清醒吗?”
钱婉若的泪水顺颊流了下来,道:“比十八年来的哪一刻都清醒。”
黄龚亭心里动了一下,就这样软下来,走过去握着她手道:“别这样。我对天起誓,得到了她,我拥有你们两姊妹,余愿已足。我会遣散所有人,再也不看别人一眼。只要你和她。你说好不好?”
钱婉若含泪笑道:“只要我和她么?那自然是好的。”
她眼睑上犹挂着泪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的脸色未涂脂粉的苍白,颊上却平添一抹嫣然。黄龚亭重又记起春日氤氲下,那个眼神迷蒙而幸福的小女子,原来记忆仍是这般清晰。他不由得笑了。
“只不过,她肯么?”
“我去劝劝她。”她低下头,反复揉搓抓在手里的裙子,“如果她肯……我做她丫鬟也无妨。”
“这个嘛……”黄龚亭生出一点异样的感觉,“太严重了,没有必要。你也无需去见她,等她慢慢回过来就是。”
“她这个人,我虽然认识不见得深,却知道是宁可受死,而不受辱的。你的慢慢等,未必管用。”
黄龚亭笑道:“这么说,你言迟语钝的,倒会有法子了?”
钱婉若微笑道:“世上的事,谁又敢十分肯定?”
黄龚亭总觉这话话里有音,定睛看看她,摸了摸她额头,笑道:“小东西,就醋成这样吗?”
钱婉若不理会,只道:“大哥,你答应我吧。”
黄龚亭在花径上走了两个来回,想起那少女清冷的容颜,那态度中拒人千里之外,不可抗拒。他叹了口气,道:“你去试试。”
钱婉若接了钥匙,往那边走,黄龚亭又叫住她,声严色厉:
“我警告你,不许玩花样,不要坏我的事。”
钱婉若只低颜一笑。
白石屋子。吴怡瑾坐着,连姿势都未曾改变一下。直到钱婉若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师妹。”
她眼神才微微飘忽了一下,但没出声。
钱婉若道:“多承你舍己救人,李堂主她们都逃脱了。期颐待不得了,已回总舵。”
吴怡瑾愣了一会,仿佛才领悟了她的话,轻轻叹了口气:“那就好。”
“你以后打算如何?”
吴怡瑾看着骨灰坛子,不做声。
以后打算如何?那样的日子,没有生,没有死,没有希望和失望,还有以后吗?钱婉若微微咬了咬牙,忽然间出指如风,点过她心、口、手、足周身各处大脉。
“师姐?”吴怡瑾惨淡的神色终于也有所改变,“你?”
钱婉若轻声而迅疾地说:“每隔三天,他必要去徐夫人那边。这个时候府里防备最为松懈,今天晚上我把府中最关键要道上的人引开,凭你本事,不难离开。”
吴怡瑾怔怔:“这是为什么?”
“你当我是把你当情敌嫉妒也好,当我念着师门旧谊也好,或者出了这个门忘了我也罢。随你。你走吧。”
走吗?……吴怡瑾声音迟钝而飘忽:“走?走到哪里去?走了又能怎样?”
她顿了一顿,缓缓道:“师父不会复活了。”
钱婉若伸出手,她动作不快,吴怡瑾虽然看见,却没反应过来,脸上清脆地挨了一下。新婚的少妇厉声道:“下一招,我要打碎你抱着的那个坛子。”
吴怡瑾一惊,下意识抱着骨灰坛闪开,那一招扫在她肩头,剧痛之下,她几乎没把坛子脱手。
“师姐?!”
钱婉若冷笑道:“我为你失望——你师父最后愿望,是与他师妹合葬。你是不记得还是故意忘记?他九泉之下,必不瞑目!”
吴怡瑾身子忽然一震,脱口道:“不、不是那样——”
然而,出口一半的言语又突然顿住,她慢慢地、慢慢地,说道:“师、父、死、了!”
眼泪在那个时刻汹涌而出,她放声痛哭。
“逃脱?你助她逃脱了?!”
看着眼前那脱簪待罪的女子诚惶诚恐跪于他膝下,黄龚亭眼中有狂怒不已的光。
“你助她逃脱!”
他猛地大吼出来,狂怒之下出手,把面前女子打得倒在地上:“我警告过你!你还敢这么做!”
“你去死!你去死!你给我死!”
钱婉若滚至角落,哭道:“大哥,对不起,只是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只是这一次?”黄龚亭冷笑道,“这一次你犯不起!你做事不照量照量自己,一百个你也换不得一个她!”
钱婉若本是十分惨淡的神色忽然震了震,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着他的脚,夺泪道:“我不值什么,我知道我不值什么。大哥,你要我以性命相抵,那也不要紧。我只求你可怜可怜……腹中的孩儿!”
“什么?!”黄龚亭震惊,一刹那呆住了似的,“你说什么?!”
“孩子,我们有了孩子!”钱婉若抱着他,泪水纵横,“大哥,我嫁你之前,已经有了的!是我们的孩子呀!大哥,你要恨我,打我,骂我,都可以,求求你现在不要打了,你让我生下这个孩子。”
“孩子?”黄龚亭似是傻住了一般,反复诘问,“你有了孩子?”
“是。”钱婉若不由得燃起了一线希望。
但他的表情异常奇怪,眼神明明落在她身上,却似乎又洞穿了过去,什么也没看见。
在未出事前,钱婉若曾经设想过有朝一日把这件事说给他,他可能会有的表情,但是没有哪一种设想,会是现在这样的,他几乎是没有反应,既不欢喜,也不痛恨,更加没有惊悔。她心里一点点沉了下去,因害怕而失去温度的手指,僵硬起来。
“大哥……”
黄龚亭忽然笑起来,截住话头:“婉若,你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爹是个醉鬼,我娘是个泼妇。我爹他生了五六个儿子,却从小一一用来替他打杂,有时候家里穷得没有买米的钱了,他就逼着儿子脱光身上的衣服,出去乞讨,回来把儿子乞讨的食物吃个干干净净。讨得少了,非打即骂。我七岁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亲把我们哥儿几个轮流吊起来打,因为我们讨来的钱物太少了。我们非常害怕,抱成一团哭。后来,我不记得是谁,也许是二哥吧,突然大叫一声,爹爹好坏,我要杀了爹爹!这么一叫,我们兄弟几个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就一齐拥上前去,把我父亲打死了。那时母亲刚刚从里屋出来,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又杀了母亲。”
“所以,”他阴郁的眼光落在新婚娇妻身上,低低冷笑,“儿子!儿子!——儿子是个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钱婉若不住地颤抖,不成一语。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她失声道:“不要!你放开我!放开我!”
黄龚亭牢牢抓定她手腕,缓缓绽出笑意:“就是这样,儿子杀害了父亲。人一生能保全自己就不错了,婉若,你以为我还会要儿子吗?”
一股阴寒的力道从手腕的经脉里透了过来,陡然间钱婉若腹痛成绞,她拼命大叫,挣扎,以至咒骂,然而挣不脱那恶魔的手。
“不要怕。婉若,儿子没了就好。”他低冷的声音在耳畔,“这次的事我就原谅你一次。反正,她也逃不出我掌心。”
天色昏冥。大雨仿佛随时将至,风声先于雨势而起,呼啸排喧,无穷无尽地涌进这个喜气维持了尚不到七天的新房。满室烛光微弱地摇摇曳曳,不甘心熄灭,像是无数猖狂的小妖在跳舞。对面屏风深红的底子上,大枝富贵牡丹衬着五彩凤凰,凤鸟眼神空洞地望着她笑。销金帐幔曼卷飘舞,卷住跳跃的烛光,打在那空洞的眼神上面。
红色的海洋横空而起。昨日喜气,化为今朝之血。
绯衣女子脸上仍有泪水不断滑落,眼睛里却是雪亮得令人惊骇的光。
……儿子……已成形的婴儿,就这样……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甚至没能张开小眼睛看一眼他的母亲,看一眼这个世界,他就去了。
“孩子,孩子……”
她喃喃叫着,泪水滚烫的滑落。
伸出手腕,看着自己宛如桃花一般光采细腻的凝脂玉肤,容颜犹在,光华犹存,只是失去了感情,失去了生命,她除了这付躯壳而外,失去了一切。
她凄然而笑,匕首的寒光闪过之处,手腕上便多出一道鲜血如泉喷涌的伤口。她木然瞧着泉水似的鲜血,甚至不觉得痛。
痛怕什么?江湖中行走,草莽间起伏,受人欺凌、侮辱,都是家常便饭,心都不会痛了,还能觉出身体上的痛楚?
她微微自嘲地想笑,冷静地看着那鲜血蜿蜒流下她的手腕,流过厚积的红色地毯,默默无声地钻入那一样的深红之中。
慢慢的,眼前模糊了,什么都是虚的。
仿佛有张人的脸出现在面前,仿佛有人猛摇她肩,仿佛有人在她耳边大叫。
只是,她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见了。
世上一切的烦嚣,永远不再困扰于她。
风雨如啸,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白茫茫的暴雨之中,淡淡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走着。
从节度使府邸之中逃出来以后,她一直这样走着,没有方向,也无目的,只是这样朝着不是方向的方向走去,也不管脚下有路还是没路。
黄龚亭派出了数千兵马,来搜捕一个人,她并未刻意躲藏,只是凭着直感,顺利地躲开每一道不怀好意的阴影。
然而,即使中间有一两支搜查的分队看见了她,也是认不出来。她已全然不成形,墨玉般的头发被大雨淋湿,散乱着一绺绺贴在青白的脸上,形容枯槁,憔悴得可怕,眼光直直的,空洞无一物,唇比纸白。身上的衣服残破不堪,由于在烂湿的泥地里接连摔了几跤,衣裙上沾上无数青黑淤泥,雨一浇,把淤泥和激斗留下的血污混杂起来,根本看不出本来颜色。——传言中美丽如仙子的少女,清雅出尘,点尘不染,和这叫花子一样的落魄女孩相去隔若天渊,黄龚亭无论如何料想不到,他的仙子会是这样。
她向天地茫茫的纵深处走去,怀中抱了那只青花白瓷的骨灰坛子,用双臂环绕,小心翼翼地护着她惟一珍惜的宝贝。
她已经走了很久,她不是很清楚倒底走了多久。仿佛是从深夜走到白天,又从白天走到了深夜,几度更替?她也不知道雨下了多久,仿佛是从她走出那个囚牢开始就下了的,又仿佛从她记事以来就是这样哗哗的飘泼雨势,未曾停过。
好累、好累。几近脱力的疲惫从深心底里涌了出来,寒冷却使她一边走,一边轻微战栗着,抖得那样厉害,她不得不使尽了全身的力量来抱定手中的青花坛子。
脚上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本来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脚一软,立刻摔倒在地。跌下去的时候,前额剧痛,似乎是碰到什么东西,手下意识地一撑,骨灰坛咕碌碌地从她怀里滚了出去。
“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