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爱与死-第2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象,在他的作品中反复出现。多种形式的死亡的阴影爬满了他的著作。”一个恐怖的、悲惨的、荒谬的世界何以能够长存?对于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国民来说,这是一个问题。对此,鲁迅的小说并没有给出答案,其实当时作者本人未必便有答案,惟是留下艰难摸索的印迹,作为暗示读者的记号而已。
我们看到,鲁迅的每一篇小说都有若干个线头,可以由读者把它们同其余各篇的线头任意接续到一起。于是,诸如生存权利、权力资源、权威关系、集体行为、规范与行动、个人选择与社会选择、同一性与异化等等,都落入到一张无限展开的闪烁不定的罗网里。无论从哪一个端点出发,都会找到最深远的根据;也无论沿着哪一条线路追索,同样会发现为周围的异己力量所牵掣的个体。鲁迅的小说,可以说是异形而同构的。所谓同构,并非是故事结构的雷同,而是通过苦难的叠加,主题的重复,强调存在的本质所在。这种相似性,使得同一个社会事件或个人行为,同时在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里进行,并且经受同样的震荡。作为启蒙思想家,鲁迅不能不重视一个病态社会的精神状况。在他那里,有两个中心意象: 一个是关于“铁屋子”的,一个是属于“荒原”的。不同于封闭和压迫,荒原感是敞开的、弥漫的、延绵的,人坠入其中而无可措手,其实这也是一种深渊感。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作者的笔触,并没有停留在对普遍的痛苦、恐怖和焦虑的一般的表现上面;其中一个很大的特点,是往往把这些异常强烈的尖锐的悲剧情感,化为一种寂寞感呈现出来。寂寞也是多种多样的,有先觉者的寂寞,勇士的寂寞,知识者的寂寞,但也有劳苦者的寂寞。像鲁迅这般细微地描画小人物的寂寞,在中国作家中几乎是没有的,在世界作家中也非常少见。
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鲁迅的伟大之处,还不只在于抚慰寂寞的灵魂,当众多的个体组成“孤独的人群”时,鲁迅又把寂寞的消极的方面放大了给我们看,它是如何易于导致主体感的丧失,自由意志、热情和力量的消解。这就是看客形象系列的创造。看客的形象是混沌的形象。在庄子寓言里,凿窍而混沌死。但是,中国社会往往缺乏手持斧凿的精神战士。这是可怕的。
文学是经验的产物。作家无论如何夸大想象的作用,在一定意义上说,他的文字都带着自传的性质。鲁迅的小说,所写大抵是个人经历和见闻,即便如《故事新编》,均取材于古代神话、传说和史籍,而许多人物,也都是他所熟悉的,是穿戴了古衣冠的现代人。他无须编造离奇的情节,只须在记忆中选择日常性的材料,深入发掘其中的意义,然后把这些富含意义的材料加以改造,或由此生发开去。他喜欢使用“拼凑”的方法。理论家叫作“典型化”,而且把它划归到写实主义的名下,未免过于狭窄。他使用这一方法,其实是出于主题的需要。他要求集中。个人的生活印象因集中而变得尖锐、鲜明和特异起来,思想与美,就在这惊异中产生。
/* 37 */
《一个人的爱与死》危险的意义
一个反抗者的精神文本(2)
说到鲁迅小说的艺术,可以说,他没有太多的花样,相反是突出的简洁。不同于思想道德方面的叛逆,在审美方面,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多少还表现出一种亲密感。他的叙述语言,总是文白夹杂,坚持不肯彻底白话化,或者欧化,像瞿秋白茅盾徐志摩等人那样。由于白话尚未发展成熟,他宁可求助于传统,以保留丰富的表现力。首先是语调,其次是文字的节省问题。他在《我怎样做起小说来》(1933年)一文中说:“中国旧戏上,没有背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在答北斗杂志社问时还谈到:“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宁可将可做小说的材料缩成sketch,决不将sketch材料拉成小说。”关于人物,他并没有太多地在性格刻画方面用力;也许,这同中国人的个性缺乏有关,但是首先跟他的关切点有关。这是一个有着十分明确的“问题意识”的作家。由于他重视的是人的精神状态,因此,他根本不像一般作家那样斤斤于性格描写的技巧,甚至可以说,他的小说人物多是“类型化”的。在现实主义理论中,“类型”比起“典型”明显属于较低层次,但是在鲁迅的意识中,首先需要彰显的是思想革命——所谓“遵命文学”之“命”——的意义,社会学的意义,其次才是美学的意义。由于这类型别具象征的意味,形而上的意味,因此不是现实主义理论所可以规范的。这些类型化人物,游移于故事与寓言、写实与抽象之间,在现实主义文学画廊中明显地属于异类,是他戛戛独造的富于思想文化内涵的系列形象: “精神形象”。他特别重视人物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往往从人物的位置和关系的变化中展示命运的残酷性。其中,他说最俭省的方法是画眼睛。在《祝福》里,是直接画祥林嫂的眼睛。在《阿Q正传》里,安排阿Q画圆圈,其实也是画眼睛。《白光》的结尾写科举失败后投水的陈士成“十个指甲里都满嵌着河底泥”,同样是点睛之笔。在鲁迅小说中存在着许多这类形象鲜明、内涵丰富的细节。所以,美国学者威廉·莱尔总结说,鲁迅在语言使用方面有着“斯巴达的倾向”。
鲁迅小说在情节结构和人物设置方面,对比是明显的。夏济安指出,他的修辞力量大多来自强烈的对比: 光明与黑暗,沉睡与觉醒,吃人者与被吃者,人和鬼,先觉者和庸众,战士和周围的敌对势力,站在叛逆者一边的和压迫毁灭他的人。这种对比结构,在鲁迅那里,是真实存在着的社会历史结构。他的对立思维或逆向思维,其实缘此现实政治而来。在小说中,他通过反语技巧的使用,天才地表现了对立方面固有的和潜隐的冲突。这里有情境性反语,也有描述性反语,尤其前者,在传统小说中是极少见的。周作人认为,鲁迅的反语技巧是接受了果戈里、显克维支、夏目漱石等人影响的结果;实际上,个人创造是主要的,这在《故事新编》中有着特别富于个人风格的表现。反史诗,反神话,反“绝对的过去”,如此集中的解构的主题固然前所未有,而其中的互文性、隐喻、幽默、反讽等技法的娴熟,同样无人可以追随。反语在鲁迅小说中是一个大系统,夏济安称为“伟大的‘熔合体’”,充满内在张力。在这中间,不但有着光明和黑暗的轮廓分明的对峙,而且满布着不断游移变化着的灰色的影子群。
诗意的创造,也是鲁迅小说的一个显著的特征。《狂人日记》、《明天》、《故乡》、《兔和猫》、《鸭的喜剧》、《社戏》、《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等都是极富诗意的。他利用诗意的情感性、氛围性、象征性和多义性,创造他的小说美学。比较一般的作家,他多出一个潜意识世界,梦的世界。他耽于其中,因此,他的作品,既有官能的纯粹性,被折磨的肉体气息,又有玄学的神秘幽深;内部世界与外部表现之差,在这里被诗意给消融了。从美学风格来说,本土遗产中只有李贺的病态的想象约略相似,明显的,他是从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阿尔志跋绥夫、安特莱夫以及迦尔洵那里获取了更多的资源。伍尔芙在比较俄英两国文学时指出,俄国人对灵魂和内心有着深刻的理解,说:“我们从所有俄国大作家身上都可以看到圣洁品质的特征。正是他们这种圣洁的品德,使我们为自己的没有灵魂的天真品质而感到羞愧,并且使我们如此赫赫闻名的小说家们变得虚饰和欺骗。”同时又指出:“深深的忧伤,是俄国人的典型特征,正是这个特征创造了他们的文学。”鲁迅的小说是有灵魂的小说,他的忧愤极为深广。因此中国古典小说中的那类因果报应,道德说教,道教的出世哲学,
鲁迅一生共写了八百多篇杂文,这是最后一篇文章——《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
儒教的英雄主义,还有名士气和市民气的混合物,“大团圆”等等,完全与这个异类作家无缘。若论知识谱系,他是与俄国作家更亲近的。
然而,鲁迅毕竟是一个属于现代中国的作家。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开拓者,偶像破坏者,他可以毁弃传统的一切,却固执地保留了由它孕育的苦难,身为奴隶的屈辱的永久性见证。正如一位评论家说福克纳的小说里有“古老的声音”那样,在鲁迅的小说中,同样鸣响着这样一个声音,世世代代从未中断的深沉的声音,东方大陆的声音。
杂文: 讽刺家的轻武器
杂文的写作,对中国现代的思想家和文学家鲁迅来说,可以说是一个身份性标志。
在新文学运动初期,鲁迅同时进行小说、新诗和随感录等多方面的写作,但是很快地就告别了新诗,随后也告别了小说,惟是集中地写他的杂文。斗争的紧迫,心情的芜杂,已经不容他耽留在记忆和寂寞里了,因此,放弃创作而抓住一种便利于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的杂文样式,对于一个启蒙战士来说,实在是最自然不过的事。然而,反对他的人据此讥评他为“杂感家”,喜欢他的人也无不以他的中断创作为憾。无论在哪一面,都一样忽略乃至抹杀了鲁迅杂文的真实价值。
/* 38 */
《一个人的爱与死》危险的意义
一个反抗者的精神文本(3)
的确,杂文不是现在的新货色,正如鲁迅指出的,是“古已有之”的一种文体。所谓“汉来杂文,名号多品”,文论家刘勰便把16种文体划归杂文范畴,并且把它们都看作是“文章之支派”,“暇豫之末造”。在鲁迅那里,杂文有广义和狭义两种用法。广义相当于“杂著”,鲁迅说他编书时,“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体,各种都夹在一处,于是就成了‘杂’”。狭义是文体的用法,准确一点说,是应当叫作“杂感”或“短评”的。鲁迅说:“短短的批评,纵意而谈,就是所谓‘杂感’”。这里包括了三个要素: 一是批评性,二是轻便性,三是随意性。作为一种文体,杂文因鲁迅的实验性的运用而变得更纯熟、更完整、更丰富,既富含思想又饶具艺术的意味,从而带上范式的意义。
中国现代杂文史是同鲁迅的名字连在一起的。许许多多用于批评的、驳难的、讽刺的文字,常常被称为“鲁迅风”。事实上,鲁迅的杂文是无法仿制的,它明显地带有个人天才创造的特征。
不问而知,鲁迅杂文的首要特点是它的批判性、思想主动性、直接性。他对杂文的要求是“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这种对社会上的日常事变的敏感,来自作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而这一根本立场不可能属于单一组织或团体的,而是人类的、社会的、民间的,但又是全然立足于个人的。惟其是个人的批判立场,才能始终保持一种独立性,并藉此与强权者相对抗。瞿秋白说鲁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