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爱与死-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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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鲁迅:《域外小说集序》
对于已故的革命者的书,如李大钊,他虽然认为作为理论“未必精当”,却热情赞扬说是“先驱者的遗产,革命史上的丰碑”;如殷夫,他完全撇开诗艺而从诗人的主体性,从诗的主题和内容出发,发掘诗作的“别一种意义”,使之提升到中国社会改革和文学建设的层面作深度阐释。他由来主张,人是先于作品的。
至于个人著作的出版,鲁迅大抵给加写一篇序跋之类,这是他喜欢做的,他常常在序跋中述说个人的境遇,包括成书前后的情形,或者借此释愤抒情,像《〈呐喊〉自序》、《写在〈坟〉后面》一样寂寞悲哀的文字,在他的杂文集中是较为少见的,因此,很可以通过这类序跋,寻绎他在生活、写作和与此相关的精神迁变的真实轨迹。《伪自由书》、《准风月谈》、《且介亭杂文二集》的后记都写得很长,很特别,几乎全是由报章有关书报检查的消息或是造谣中伤的文字拼贴而成。鲁迅多次说到要保存“中国文网史上极有价值的故实”,大约这就算得是“立此存照”了罢。他曾经说:“我的杂文,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不加什么也过得去的了。但画上一条尾巴,却见得更为完全。”可见,序跋是他整体杂文写作中的一个有机的部分。
序跋本来依附书籍而存在,鲁迅却能统摄全书的神魂而赋予它们很大的独立性,不即不离,若即若离,反客为主,挥洒自如,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在他那里,并不存在文式的等级差别,每作一文,无论大小,从来箭不虚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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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爱与死》危险的意义
一个反抗者的精神文本(8)
书信: 在盔甲背后
作为一种文体,书信有它的特殊性;正如日记一样,带有一种隐私性质,能够较为真实地反映作者的生存状态,尤其是精神方面。就拿鲁迅的书信来说,其中有部分内容,在别的文体中便很难见到,例如对人际关系的态度,对于左联的态度,等等。因此,这些书信不但富于文学价值,而且具有文献价值;透过它们,可以进一步窥探历史幕后的文化运动的秘密。
鲁迅有一部公开的书信集,就是《两地书》。这是他同学生和爱人许广平的通信,出版时,并没有作什么改动,事实上,情书中的公共空间明显地大于私人空间。如果仅就私人空间观察作者的思想和情感变化,也是很有意思的。开始时,他出于师道,因应学生的提问给出诚实而又“世故”的答案,却拒绝以“导师”自居;当爱情关系确定之后,又不免瞻前顾后,不愿相爱的人为自己做牺牲;及至爱人表示牺牲的决心而给他“一条光”时,终于欣喜地表示
鲁迅的一生,共写了五千六百多封书信(据有记载的)。这是他写给友人的最后一封信。
“我可以爱”,又说是“置首一人之足下,甘心十倍于戴王冠”;沪上同居不久即北上省母,小别期间的那种眷顾体贴之情,真可谓极尽人间的温柔,展现了一个战士丰饶的精神生活和美好的人性内容。
对于兄弟,他是关怀备至的。周作人同他决裂之后,他仍然注意收集有关周作人的信息,尤其在日本侵华之后。他不满于周作人在政治上的退守,但是当左翼青年群起批判周作人的自寿诗时,却有辩护之意,先后在信中指出: 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还藏一些对于现状的不平的”,并且反对趋同当局“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的做法。至于交友之道,他自己概括起来是“取其大而舍其小”,即注重大节。他是十分珍重友情的,在信中颇以一生能有几个朋友自慰;即便有朋友分道扬镳,也仍能以朋友的事业为念,如对林语堂,他在致曹聚仁信中说:“语堂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当《人间世》还未出世,《论语》已很无聊时,曾经竭了我的诚意,写一封信,劝他放弃这玩意儿,我并不主张他去革命,拼死,只劝他译些英国文学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于今有用,在将来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是说,这些事等他老了再说。这时我才悟到我的意见,在语堂看来是暮气,但我至今还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国有益,要他在中国存留,并非要他消灭。”如此念旧之情,感人实深。
由于鲁迅时时虑及中国的前途,所以,也便有了他同青年的广泛交往。他的书信大部分是写给青年的;而毕生的命运,可以说都与青年密切相关。他在信中说过,青年对他是可利用时则竭力利用,可打击时则竭力打击,悲愤之极时,还有过“退避”之意,然而,只要青年需要,仍然乐于被利用。30年代初,他参加发起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当时有议论说他是做人踏脚的“梯子”,他对此表示认同。他说:“中国之可作梯子者,其实除我之外,也无几了。所以我十年以来,帮未名社,帮狂飚社,帮朝花社,而无不或失败,或受欺,但愿有英俊出于中国之心,终于未死。”随后加入左翼作家联盟,同出于这种甘作牺牲的动机。
鲁迅与左联的关系,由来是一段夹缠不清的历史,有人加以歪曲的利用,有人则利用它再行歪曲。其实,略一翻查此间的书信,或进或退,为敌为友,界线是分明的。从1934年下半年起,他的书信开始不断出现“悲愤”一类字眼,见得出心情明显转坏。其中一个原因,是当局政治文化高压手段的加强,另一个原因是左联内部出现集权主义与宗派主义的倾向。他信里说是“横站着作战”,处境的艰困可想而知。对于党团书记周扬等,他称之为“元帅”、“工头”、“奴隶总管”,是极度憎恶的,然而,为了不使亲者痛而仇者快,只好采取隐忍的态度。1935年4月,他在给“左联”之外的两位青年作家写信时,再次以受伤的野兽自喻,袒露了“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难堪局面。他一再退让,临到最后起而反抗,可谓“逼上梁山”。值得指出的是,他的“营垒中的反抗”,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中具有“原型”性质,富于启示的意义。但是,这一意义长期遭到涂改和掩饰,至今仍然没有充分地给显示出来。
即便如此,鲁迅无论生前死后仍然被攻击为褊狭、忮刻、险恶,有“党见”,有“领袖欲”,“要做偶像”,等等。鲁迅根本不想做什么“盟主”,不要任何“纸糊的假冠”,对于自己,惟是争取独立自由的生存而已。他的关于辞谢诺贝尔奖金候选人提名的书信是大家所熟知的,他说他“不配”,“还是照旧的没有名誉而穷之为好”。对于一位朋友要他做传的建议,他明确答复说,他是不写自传也不热心于别人给他作传的,又说倘使像他这样平凡的人也可做传,中国将一下子有四万万部传记,可以塞破图书馆。如果说,鲁迅书信有一种特别的力量,首先是人格魅力。如此伟大、健全的人格,通过书信的表现,明显要比别样的文体来得直接而鲜明。
此外,就是语言魅力。鲁迅的书信语言很有特点: 简约,凝重,柔韧,在白话文自由舒展、明白晓畅的基础上,着意保留古代散文的节奏音韵之美。这种味道十足的风格化语言在别的作家那里是没有的,比较鲁迅的其他文字,也都非常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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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爱与死》 鲁迅三论
也谈假如鲁迅还活着(1)
书稿校改完毕,翻开当日的《南方周末》,恰好见到黄宗英回忆毛泽东与罗稷南对话的文章。
1957年7月。“反右”运动风云初起。
7日晚上,毛泽东在上海中苏友好大厦接见上海文教工商界代表人士,并举行座谈。席间,翻译家罗稷南向毛泽东发问:“主席,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他会怎么样?”“鲁迅么——”毛泽东略微动了动身子,爽朗地答道,“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
文中所载,最早见于周海婴的《我与鲁迅七十年》一书,文字略有出入,对话内容是一致的。但不久,这段故事即为学者所否认,以为证据不足。而今,“现场”中人站出来说话了,何如?然而事实又开出了另外的难题: 果真如此,应当如何解释毛泽东关于鲁迅的前后论述的矛盾性?如何确定鲁迅在中国政治革命中的基本立场?
对于鲁迅,毛泽东从来是既有赞扬,也有批评的。抽象的赞扬如著名的《新民主主义论》中的“文化英雄”和“三个家”的论断,鲁迅逝世周年在延安做的新“圣人”的演讲;具体的有论鲁迅的晚期杂文、《阿Q正传》、《自嘲》诗等。毛泽东横空出世,雄视古今,从未如此高度评价一个人,因此很自然地被一些大学者和小丈夫当作“神化”鲁迅的滥觞。对鲁迅的批评相当婉曲,如宣告“鲁迅的杂文时代”已经过去的讲话,通过对鲁迅杂文所作的时间性规限,实质上否定批判的普遍意义;也有明白批判的,在给周扬的信中,就指鲁迅对中国农民革命缺乏认识。由于批判性意见不多,流布范围较小,所以不曾引起大家的注意,只记得鲁迅称说的那类“阳面大义”的赞誉之辞。其实,在毛泽东那里,鲁迅的精神遗产以其固有的价值,已然被转化为一种文化资本。这样的资本,同样可以垄断,可以流通,可以随机利用。所谓“团结,利用,改造”,毛泽东对鲁迅的态度,与他对待广大知识分子的态度是一脉相承的。至于“毛罗对话”中的意见,相对而言应当算得是“私见”,令人震惊的是,这私见却被毛泽东本人公开了。
毛泽东何以在这时公开他的私见?是否出于一种文化策略的考虑,即所谓的“阳谋”?对此可以存而不论。重要的是,毛泽东这个适时公开的私见,是早已形成的成熟的看法呢,抑或率尔作出的错误的判断?这里涉及一个如何理解鲁迅的政治哲学的问题。
我认为,毛泽东的判断是准确的。他的判断包含了这样几层意思: 一、 无论是新政权还是旧政权,对于权力,鲁迅始终怀有个人主义的反抗;二、 鲁迅对强制性的政治思想运动是反对的;三、 鲁迅的反抗方式只能是写作,一旦停止写作便一无所有;四、 鲁迅是不妥协的,自然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也是不妥协的。早在上世纪20年代,鲁迅便做过一个题为《文艺与政治的歧途》的演讲,从政治文化学的角度,揭示了政治家和文艺家的冲突的必然性;40年代,在延安一度“挂帅”的王实味也写过题作《政治家·文艺家》的杂文,明显地搬用鲁迅的观点。凡这些,毛泽东是清楚的。他的关于知识分子“两重性”的论述,就不仅来源于马列主义的经典,而且来源于中国的历史教训,以及他个人的人生阅历和斗争经验。他深知,像鲁迅一样的知识分子,本身含有反利用的成分。对于知识、观念形态的东西,他不抱信任的态度,对它们的工具性一直保持警惕;他认为,那是可以超越阶级和时代的界限,既能为革命所利用,也能为反革命所利用的。
在鲁迅的思想人格的深层结构中,我们观察到,真理、权力、自我三者形成怎样一种互动的关系。而权力,确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