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爱与死-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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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复仇的形象代替牺牲的形象,正是他对中国母亲所作的深情的祝祷。
他与景宋的结合,不失为时代的喜剧,然而又是传统的悲剧。
看他晚年的书信,其中颇多关于海婴的细节记录。这是父爱的记录。由此可知,早年撰写的《狂人日记》的结尾:“救救孩子”,就并非空洞的口号;《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也都不是那种囿于道德生活的训条。
父与子,其实可以视作现在与未来的表征。
以尊长为本位,还是以卑幼为本位,在中国,具有历史性变革的意义。他,乃从家庭伦理出发,试图颠覆传统,打开社会解放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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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爱与死》 守夜者札记
守夜者札记(13)
青年时,“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显然绝望于故土;数年后从异域归来,曾一度热心教育,服务乡梓;然而革命风暴过后,对地方的感情日恶,甚至表示过“神赫斯怒,湮以洪水可也”的决绝态度,当他变卖了老屋,最后迁离的时候,却又流露了深浓的眷恋之情。晚年乡愁尤甚,有多首旧诗为证,还有凄厉的《女吊》。所谓“野人怀土,小草恋山”,以此相对应的是,对中国的态度同样是爱与恨的交缠。他明确说是:“凡有来到中国的,倘能疾首蹙额而憎恶中国,我敢诚意地捧献我的感谢,因为他一定是不愿意吃中国人的肉的!”在他身患重病之后,有友人和组织代为安排到国外疗养,前后均为他所婉拒。对此,他曾述及种种原因,其中之一,就是怕到外面当“寓公”;这样,他将远离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中国现实,远离战斗的根基了。
他并非那类庸俗的爱国主义者。对于他,民族的立场其实就是中国现代大众的立场,奴隶的立场。他惟是立足于这一立场之上的世界主义者。
有流亡者自称“世界公民”,而他,实则“世界奴隶”。
国家通过“党部”呈请通缉他,迫害他,禁止他发表著作;因此,他也就从来未曾自视为“公民”,或以“公民”相号召。
结果是: 国家不承认他,他对如此国家同样不予承认。
他一生多次写到月光,写到水,写到各种梦境。而温柔,神秘的这一切,都与故乡和母亲有关。
20表达
他的表达是个体的表达。
的确,他以他的文字护卫了被侮辱者被损害者,“无刀无笔的弱者”,但是他从来未曾以他们的“代言人”自居。他知道,一支“金不换”是属于他自己的,而且只代表他自己。他说:“倘使我没有这笔,也就是被欺侮到赴诉无门的一个……”明明白白为他“不留情面”的笔战辩护。知识者社会普遍攻击他的不“宽容”,除了他自己,哪一个“精英”人物曾经为他声辩过?
作为一个叛逆者,他决不会向权力者进什么“忠告”,虽然事实上这类诤谏人物很得世人的好感,以为乃天下“正气”之所钟;甚至像托尔斯泰向皇上和政府作的抗议之类也不曾有。至于用爱默生那样的教师爷式的口吻,启蒙社会和训导庸愚,他一样不习惯。他由来讨厌“鸟导师”。面对杀机四伏的世界,他基本上采取卡夫卡式的独特的独白方式,但是没有卡夫卡的柔弱和自卑;如果论战发生,他是激烈的,雄辩的,“不克厥敌,战则不止”的。在他那里,一面作着《野草》般的梦呓,一面睁了眼看,保持着进入公共空间,以对抗和消解正统意识形态的强烈欲求。
他从来不曾炫示同“名流”的关系,从来不曾得过什么文学奖赏。他反对为自己作传,虽然作过回忆录,也是一面记录时代的影像,一面坟一般保留自己的过往,任何一点阿Q式的“优胜记略”都没有的。他没有其他名人的露阴癖,如生前大量发表通信和日记之类。虽然几乎是惟一地公开了与景宋的通信,但也正如他在《两地书》序言所说的,恰恰因为那是“别人大概是不会有,即有也未必存留的”的缘故。他与景宋的关系,是至死仍然受人攻击的,因此也就算是借此作答,自然还有“为自己纪念”之意。关于创作经验的夫子自道的文字也没有。他反对“天才”论,反对把文学创作神秘化;所以要了解一个作家,他一直以为只须读文本,读手稿,而不必理会“经验谈”之类终于得道也似的唠叨。然而,关于这方面,即便是世界上的许多“大师”都是喜欢饶舌的。
平民的身份,平民的心态,平民的方式,平民的风格。
21诗学
他是一位乡土诗人。
他的所有作品都是诗性的,无论小说,无论杂感。有一层深沉勃郁的诗意,笼盖着他的一生。
他的作品是短小的,对于他,没有长篇巨制的产生是必然的事情。作为战士型作家,他必须对周围事件时时作出灵敏而激烈的反应;加以长期处于被包围状态: 权力者及其走狗的包围,“同人”的包围,还有文痞的无聊的纠缠,已然失去从容构思的时间。此外,他的三个小说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对中国现代乡村,都市知识分子,整个畸形的文化传统所作的描绘,简直动用了他全副的生活经验和感情积累;无论场景,人物,情节,以及其间各种不同的粘合剂,都是高度概括和浓缩了的,几乎没有必要制作长篇进行稀释。重要的是表达。在表达中他会力求完满,却并不要求文体的完备。
对于真正的作家来说,文体是自然形成的。
文章的长短,语调的疾徐,表现了一个作家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
作为战士,根本不可能经年累月地把时间消磨在同一作品结构的经营上面。
美国作家爱伦·坡认为长诗是不可思议的。只要是诗,就应当是短诗。所谓长诗,基本上是理性的成分,突出的是结构形式,它是以牺牲诗人原初的感觉和情感内容为代价的。
因为主张文学“为人生”,所以无论小说和杂感,都会首先留下他对中国社会历史的悲剧体验,而且,在悲剧感中致力于意义的发掘。正是在这里,存在着两者的互通和转换的可能性。
传统诗学是温柔敦厚的,这是儒教的准则。魏晋之后,释的西来与禅的生发,使道教所施于士人的精神影响廓大起来,于是益发超然。他的作品是对传统诗学的颠覆,那是激越的,批判的,深入的,对现成的权力社会和因循的秩序充满敌意的。但又不同于古代的所谓“狂狷之士”,他们无论如何愤世嫉俗,也是“体制内”的,没有颠覆性的意识—知识作为后援,到底不过“闹点小乱子”而已。如李贽,而今居然蒙了“思想解放”的美名,其实他的那点癫狂也还是名士气,是以气胜,非以理胜。在这里,理性也是现代理性,而非宋儒说的“义理”。
《故事新编》与《魏晋风度与药及酒之关系》的演讲,全不讲“小说作法”和“学术规范”,如同他的杂感,是一种专门与极权主义及上流社会捣乱的写法。
他曾经同瞿秋白有过一次关于翻译—语言问题的讨论。
瞿秋白认为,翻译必须使用“绝对的正确和绝对的中国白话文”,“用中国人口头上可以讲得出来的白话来写。”他固守自己的看法,认为自己和自己的文字,甚至包括白话文本身在内,都是新旧交替的“中间物”,不可能有什么“突变”的。坚持自己所喜欢的美学风格,拒绝迎合和俯就,而这,正是文体风格中的个人主义。
他自嘲的曲曲折折,吞吞吐吐的风格,是他为了保持自己的良知而选择的一种艰难的表达方式。这首先是个人的风格,然后是时代的风格。
他的最大特点是质朴。
在上流社会中,质朴是一种稀有的品质。质朴于他,首先表现在他在现实语境中所取的态度;这种态度,是尽可能直接地进入他的思想目标。事物本原的剥离与主观立场的显现,都是同时进行的,且完成于“瞬间”。
其次才是文字的经济,以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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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爱与死》 守夜者札记
守夜者札记(14)
在他那里,思想愈是直接,文字愈见迂回;即如河流,水流既深且疾,才见漩涡四布。此间,迂回行进的是探索与批判,而在整个流程中,则有众多的文化镜面——诸如典故、新闻、事件、人物、问题等等——的敞开。观念是西方的,语言是民族的;方向是大众的,立场是个人的;材料是兼容的,处理是偏激的。这是一种独特的叙述风格,令人惊叹的文学景观。
他的写法是多元的: 表现主义,象征主义,写实主义,莫名其主义的主义;惟精神是一元的: 现实主义。
必须有一种合适的语速去阅读他。
不同的文本,可以用相同的语速;同样的文本,却可以用不同的语速。但不管取何种速度,都必须注意: 不能太快;因此相应的,调子也不能太高。
试读他的一段文字:
“……盖打油亦须能有打油之心情,而今何如者。重重迫压,令人已不能喘气,除呻吟叫号而外,能有他乎?”
抗辩的风格,是专制时代的潜风格。但是,惟有勇者,才能通过自己把它体现出来。
他有一种质素,可以防止优美变成典雅。
阿Q并非典型的社会形象,而是思想形象;一半在地上生活,一半在空中悬浮,既在都市与乡村之间漂泊,又在现实世界与形而上世界之间徘徊,是彻底的流浪汉,名符其实的“边缘人”。作为一部现代民族的寓言小说,《阿Q正传》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主要不在于可以观察得到的历史场景,而是通过想象,从中发现自己和周围人们的畸变,缺陷,为肉眼所看不到的情形。
这是一块特殊的镜子,由一个平面和一个凸面重叠构成。
假设他是一名演奏者——
即使激越的调子,他也不用钢琴弹奏,宁可使用铜管。最早的时候,他曾经吹过小号,做过鼓手,然而很快就放弃了。从根本上说,他当不喜欢近于领头的膨大的音调。更多的时候,他是大提琴手;或者可以说,他本人就是一把孤独的大提琴。
他的文字使人想起一种粘稠的物质,想起遗落在他故乡的著名的历史断片“卧薪尝胆”,想起搅动的胆汁,既热烈,又苦涩。
他的偏激和片面不仅是一种情感需要,也是一种方法论: 他的言说,只是选择当下最急迫的部分去表达,为了突出这一部分而有意遮蔽别一部分。所以要阅读他,必须注意他的那些尚未说出的部分,因为这部分内容并不一定是他所要否定的,甚至可能是肯定的。
沉默比言说更真实,更丰富;尤其在专制时代。
22守夜者
守夜者必须靠近人群,才能明了他们的处境,获得一种责任;但又必须离开人群,才能对四周保持高度的警觉。这个位置,将使他最早遭受危险和死亡的袭击。
陷落在黑夜里的人们,因守夜者的存在而鼾声大作,做蓝色的梦,醒来在火光中嬉戏,舞蹈,唱和平的颂歌。他们不会看见暗处的守夜者,不知道他的存在是搏斗的侥幸的结果;白日来到之后,便纷纷围拢过来,嘲笑他遍身花纹般的创痕……
不同的思想意向,可以使人们在同一处境中分属于不同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