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消云散-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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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就在这些地方。譬如说,当今画仕女的,第一把手的费晓楼,你请他画花灯,他就不肯。”
“那么,你那里满当的那一堂灯呢?是哪个画的呢?”
“提起此人大大的有名,康熙年间的大人先生,请他画过‘行乐图’的,不晓得多少。他是扬州人,姓大禹的禹,名叫禹之鼎,他也做过官,官名叫鸿胪寺序班。这个官、照规矩是要旗人来做的,不晓得他怎么会做这个官。。”
“老唐,”周少棠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不要去管他的官,谈他的画好了。”
于是唐子韶言归正传,说禹之鼎所画的那堂绢制花灯,一共二十四盏,六种样式,画的六个故事,西施沼吴、文君当垆、昭君出塞、文姬归汉、宓妃留枕、梅杨争宠,梅是梅妃,杨是杨玉环,所以六个故事,却有七大美人。
“禹之鼎的画,假的很多,不过这堂灯绝不假,因为来历不同。”唐子韶又说:’康熙年间,有个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名叫高江村,他原来是杭州人,后来住在嘉兴的平湖县,到了嘉庆年间,子孙败落下来,这堂灯就是高江村请禹之鼎画的,所以不假,周先生,这堂灯,明天我叫人送到府上。”
“不,不!”周少棠摇着手说:“看看东西,再作道理。”
唐子韶还要往下说时,只见一个丫头进来说道:“公济派人来通知,说‘首柜,得了急病,请老爷马上去。”
典当司事,分为“内缺”、“外缺”两种,外缺的头脑,称为“首柜”,照例坐在迎门柜台的最左方,珍贵之物送上柜台,必经首柜镜定估价,是个极重要的职司,所以唐子韶得此消息,顿时忧形于色,周少棠也就坐不住了。
“老唐,你有急事尽管请。我也要告辞了。”
“不!不!我去看一看就回来。我们的事也要紧的。”接着便喊:“月如,月如!”
等丫头将月如去唤了来,唐子韶吩咐她代为陪客,随即向周少棠拱拱手,道声失陪,下楼而去。
面临这样的局面,周少棠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胡雪岩中美人汁的传说,起了几分戒心。但月如却落落大方地一面布菜斟酒,一面问起周少棠的家庭情形,由周太太问到子女,因话搭话,谈锋很健,却很自然,完全是熟不拘札的闲话家常。在周少棠的感觉中,月如是个能干贤惠的主妇,因而对于她与胡雪岩之间的传说,竟起了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也少不得谈到胡雪岩的失败,月如更是表现了故主情殷,休戚相关的忠捆。周少棠倒很想趁机谈一谈公济的事,但终于还是不曾开口。“姨太,”丫头又来报了,“老爷叫人回来说,首柜的病很重,他还要等在那里看一看,请周老爷不要走,还有要紧事谈。”
“晓得了。你再去烫一壶酒来。”
“酒够了,酒够了。”周少棠说,不必再烫,有粥我想吃一碗。”
“预备了香粳米粥在那里,酒还可以来一点。”
“那就以一壶为度。”
喝完了酒喝粥,接着又喝茶,而唐子韶却无回来的消息,周少棠有些踌躇了。
“周老爷,”月如从里间走了出来,是重施过脂粉了,她大大方方地说:“我来打口烟你吃。”
“我没有瘾。”
“香一简玩玩。”
说着,她亲自动手点起了烟灯,自己便躺了下去,拿烟签子挑起烟来烧。丫头端来一小壶滚烫的茶,一盘松子糖,放在烟盘上,然后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烟打好了。”月如招呼:“请过来吧!”
周少棠不由自主地躺在月如对面,两人共用一个长枕头,一躺下去便闻到桂花油的香味。
魔障一起,对周少棠来说,便成了苦难,由她头上的桂花油开始,鼻端眼底,触处无不是极大的挑逗。“周少棠啊周少棠!”他在心中自语:“你混了几十年,又不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了,莫非还是这样子的‘嫩’?”这样自我警告着,心里好象定了些,但很快地又意乱神迷了,需要第二次再提警告,就这样一筒烟,还没有到口,倒已经在内心中挣扎了三四回了。
月如终于打好了一个“黄、长、松”的烟泡,安在烟枪“斗门”上,拿烟签子轻轻地捻通,然后将烟枪倒过来,烟嘴伸到周少棠唇边,说一声:“尝一口看。”
这对周少棠来说,无异为抵御“心中贼”的一种助力,他虽没有瘾,却颇能领略鸦片烟的妙处,将注意力集中在烟味的香醇上,暂时抛开了月如的一切。
分几口抽完了那筒烟,口中又干又苦,但如“嘴对嘴”喝一口热茶,把烟压了下去,便很容易上瘾,所以他不敢喝茶,只取了块松子糖送人口中。
“周老爷,”月如开口了,“你同我们老爷,原来就熟悉的吧?”
“原来并不熟,不过,他是场面上的人,我当然久闻其名。”
“我们老爷同我说,现在有悠扬事,要请周老爷照应,不晓得是什么事?”
一听这话,周少棠不由得诧异,不知道她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个不知?想一想,反问一句:“老唐没有跟你谈过?”
“他没有。他只说买的一百多亩西湖田,要赶紧脱手,不然周老爷面上不好交代。”
“怎么不好交代。”
“他说,要托周老爷帮忙,空口说白话不中用。”月如忽然叹口气说:
“唉,我们老爷也是,我常劝他,你有亏空,老实同胡大先生说,胡大先生的脾气,天大的事,只要你老实说,没有不让你过门的。他总觉得扯了窟窿对不起胡大先生,‘八个坛儿七个盖’,盖来盖去盖不周矣,到头儿还是落个没面子,何苦?”
“喔,”周少棠很注意地问:“老唐扯了什么窟窿?”
接下来,月如便叹了一大堆苦经,不外乎唐子韶为人外精明、内糊涂,与合伙做生意,吃了暗亏,迫不得已在公济典动了手脚。说到伤心处,该然欲涕,连周少棠都心酸酸地为她难过。
“你说老唐吃暗亏,又说有苦说不出,到底是啥个亏,啥个苦?”
“周周老爷说说不要紧。”月如间道:“胡大先生有个朋友,这个姓很少见的,姓古,周老爷晓不晓得?”
“听说过,是替胡大先生办洋务的。”
“不错,就是他这位古老爷做地皮,邀我们老爷合股。当初计算得蛮好,哪晓得洋人一打仗,市面不对了。从前‘逃长毛’,都逃到上海,因为长毛再狠,也不敢去攻租界。一到洋人要开仗了,轮到上海人逃难了,造好的房子卖不掉,亏了好几十万。击老爷你想想,怎么得了?”月如又说:“苦是苦在这件事还不能同胡大先生去讲。”
因为第一,唐子韶当年曾有承诺,须以全副精力为胡雪岩经营典当,自己不可私营贸易。这项承诺后来虽渐渐变质,但亦只属于与胡雪岩有关的生意为限,譬如收茧卖丝之类,等于附搭股份,而经营房地产是一项新的生意。
“再有一个缘故是,古老爷是胡大先生的好朋友,如果说跟古老爷一起做房地产亏了本,告诉胡大先生,他一定会不高兴。为啥呢?”月如自问自答:“胡大先生心里会想,你当初同他一起合伙,不来告诉我,亏本了来同我说,是不是要我贴补呢?再说,同古老爷合伙,生意为啥亏本,有些话根本不便说,说了不但没有好处,胡大先生还以为有意说古老爷的坏话,反而会起误会。”
“为啥?”周少棠问道:“是不是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月如不作声,因为一口烟正烧到要紧地方,只见她灵巧的手指,忙忙碌碌地一面烘一面卷,全神贯注,无暇答话,直待装好了烟,等周少棠抽完,说一声:“真的够了,我是没有瘾的。”月如方如搁下烟签子,回答周少棠的话。
“周老爷你想,人在杭州,上海的行情不熟,市面不灵,怕胡大先生晓得,还不敢去打听,这种生意,如果说会赚钱,只怕太阳要从西面出来了。”
这话很明显地表示,古应春有侵吞的情事在。周少棠对这话将信将疑,无从究洁,心里在转的念头是:唐子韶何以至今未回,是不是也有设美人局的意思?”
这又是一大疑团,因而便问:“老唐呢?应该回来了吧?”
“是啊!”月如便喊来她的丫头失照:“你走快点,到公济看老爷为啥现在还不回来?你说,周老爷要回府了。”
丫头答应着走了。月如亦即离开烟榻,在大冰盘中取了个天津鸭梨,用一把象牙柄的锋利洋刀慢慢削皮,周少棠却仍躺在烟榻上,盘算等唐子韶回来了,如何谈判?
正想得出神时,突然听得“啊唷”一声,只见月如右手捏着左手拇指,桌上一把洋刀,一个快削好了的梨,不用说,是不小心刀伤了手指。
“重不重,重不重?”周少棠奔了过去问说。
“不要紧。”月如站起身来,直趋妆台,指挥着说:“抽斗里有干净帕儿,请你撕一条来。”
杭州话的“帕儿”就是手绢。周少棠拉开抽斗一看,内有几方折得方方
正正的各色纺绸手绢,白色的一方在下面,随手一翻,发现了薄薄的一本书。
“这里还有本书。”
周少棠顺口说了这一句,正要翻一翻时,只听得月如大声极叫:“不要看,不要看,”
周少棠吓一大跳,急忙缩手,看到月如脸上,双颊泛红,微显窘色,想一想恍然大悟,那本不能看的书是什么。
于是他微笑着抽出一条白纺绸手绢,拿剪刀剪一个口子,撕下寸许宽的一长条,持在手上,另一只手揭开粉缸,伸两指拈了一撮粉说道:“手放开。”
等月如将手松开,他将那一撮粉敷在创口上,然后很快地包扎好了,找根线来缚紧,“痛不痛?”周少棠问,但仍旧握着她的手。
“还好。”月如答说:“亏得你在这里,不然血一定流得满地。”说着,她在手上用了点劲想抽回去,但周少棠不放,她也就不挣扎了。
“阿嫂,你这双手好白。”
“真的?”月如问道:“比你太太怎么样?”
“那不能比了。”
“你的太太很年轻吗?”
“她属羊的。”周少棠问:“你呢?”
“我属牛。”
“她比你大多了。”周少棠牵着她的手,回到中间方桌边,放开了手,各自落座。
“梨削了一半。。”
“我来削。”周少棠说:“这个梨格外大,我们分开来吃。”
“梨不好分的。”月如说道:“你一个人慢慢吃好了。梨,化痰清火,吃烟的人,冬天吃了最好。”
“其实,我同你分不分梨无所谓。”周少棠说:“只要你同老唐不分梨就好了。”
“梨”字谐音为“离”,彼此默喻,用以试探,月如抓住机会说了一句切中要害的话。
“我同老唐分不分离,完全要看你周老爷,是不是阴功积德了。”
“言重,言重。我哪里有这么大的力量。”
“不必客气。我也听说了,老唐会不会吃官司,完全要看周老爷你肯不肯帮忙,你肯帮忙,我同老唐还在一起,你不肯帮忙,我看分离分定了。”
周少棠这时才发现,她对唐子韶的所作所为,即使全未曾参预,定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