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味书屋 > 武侠仙侠电子书 > 喜福会 >

第3部分

喜福会-第3部分

小说: 喜福会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的底部出神,它很可能就会从我头顶上坍下来。你能想象吗?生的希望,既不在洞里,又不在洞外,也不知究竟在何方?完全是一种郁闷而无望的等待。 
  “因此一旦轰炸声远去,我们便像刚下地的小猫崽一样,抓着扒着拥上回城的道路。我常常十分诧异地发现,那映着燃烧的天际的山峦,竟然还是完好如初,毫无损伤。 
  “令我生出发起喜福会这念头的,是在一个酷暑煎人的晚上。那天热得连飞蛾都给暑气熏昏而坠在地上,它们的翅膀几乎要被潮湿的暑气蒸熟了,以至再也无力掀动。反正,处处都散发着浑浊的臭气,没有一间房间可以吸到一点清新的空气。那令人翻胃的臭气,从楼下阴沟里泛出来,往四下弥散,直冲着二楼我的窗棂。它们无孔不入,甚至我的鼻孔也遭了殃。整整一个通宵,阵阵尖锐刺耳的嚎叫声没有平息过,不知是农民在杀猪,还是哪个当官的,在当街痛打挡他道的倒霉的乡巴佬。我也不想去窗口看个究竟,即使看明白了,又关我什么事?就是这一瞬间,我蓦地感觉到,我不能老这样下去,我必得做点什么来让自己分分心,得找点什么消磨消磨时光。 
  “我便生出了这样的主意:邀集四个女人来打麻将。我很明白要邀的是怎样的人:她们大都像我一般年轻,有生气。她们中一位是像我一样的军官太太,另一位是个上海有钱人家的小姐,她的仪态非常好。在逃难出来时,她随身只携带了一点点钱。还有一位是南京小姐,她长着一头极浓密的黑发,我还从没见过这样黑、这样浓的头发,她的家庭地位较低,然而她为人很是活泼可爱。她曾与一个老头结婚,后来那老头死了,给她留下一笔足以让她养尊处优度日的财产。 
  “每星期我们轮流做东。轮到的女主人,必须准备一些特别的可以讨口彩的食品——如可称作金钱饼的烧饼,俗称长寿面的面条一,隐喻得贵子的落花生,还有,人称福橘的橘子。 
  “看,以我们菲薄的经济力量,却能吃上这么好的东西!我们不在乎金钱饼里的馅是烂水果捏成。而所谓的福橘,皮上满是斑斑的霉点。我们所吃有限,倒并不是因食物不足而存心节省,而是因为实在吃不下了。打从聚会日的大清早起,我们便开始饱口福了。大家心里都明白,我们是幸运的,全城可以像我们生活过得这般奢侈的,实在是微乎其微呀! 
  “口福饱了后,我们便把钱装满一大碗放在显眼之处,随后各人在麻将台边各就各位。我的那张麻将台,还是从我老家搬来的,用的是一种质地上乘的红色木料,当然不是你们见到的那种玫瑰木,而是红木。这是一种十分华贵的家具,可惜在英语中,找不到合适的专用名词来表示它。桌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垫衬,以使麻将牌倒上去时,只听见象牙块互相碰撞的闷闷的‘噗噗’声。 
  “打麻将时,大家都聚精会神的,没有人讲话。除了吃牌时发出的一声短促的‘碰’或‘吃’,大家都鸦雀无声,人人都想争当赢家。但打了十六圈后,我们又要饱口福了,以讨点好口彩,沾点牌运。吃完了,我们便开始天南地北地谈天,直到天亮。我们讲故事,怀恋着那过去的好时光,憧憬着将来的好时光。 
  “哦,那些瞎聊也真有趣,天下竟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事,把我们都笑个半死、一只雄鸡闯到房里,跳在一只碗顶上喔喔啼叫,然而第二天它再进屋时,已是静静地躺在那只碗里了,还有一个小姐,给两个朋友发了情书,其实,那两封信都是写给一个人的;此外,有个傻乎乎的外国婆娘在上厕所时,被一声爆竹声吓得昏了过去。 
  “人们指责我们每周一次的聚会。当城里众多百姓以老鼠充饥的时候——到后来,连老鼠自己都无处觅食,只能吞食垃圾——人们认为我们都中了邪了,甚至在我们自己都面临着家庭崩溃,妻离子散的阴影时,竟还有心思谈笑自若。 
  “其实,并不是我们对痛苦视而不见,麻木不仁。我们也在担惊受怕,我们也都有各自的痛苦。但什么叫失望?所谓失望,是对那早已不存在的东西,还期待着它回归,或者说,不过是延长着那些难以忍受的折磨。当你家的房子被烧了,连同你的父母亲,都一起烧死了,你还会想念一件挂在房子壁橱里的,你十分心爱的大衣吗?当电线杆上挂着残存的人手和人腿,饿狗满街出没,到处乱窜,它们爪子里,还拖着一只啃了一半的人手,这时,你的头脑还能保持清醒多久呢?我们扪心自问,与其悲悲切切地等死,不如快快乐乐地迎接灭亡,这又有什么错呢? 
  “因此,我们决定把每周一次的聚会,变成过年一样的节日,令每一周都有一个机会可以忘记过去。我们不让自己想到任何不快与忧愁,就是要吃喝玩乐,自寻快乐。我们赌钱,讲最美好的故事。每个星期,我们都期待着一次欢悦,这种期待,成了我们唯一的快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将自己的聚会命名为‘喜福会’了。” 
  我母亲,通常总是以乐观的口气来结束这个故事。她老爱炫耀自己的牌艺是如何高超。“我手气好,总是赢家。人家开玩笑地称我为‘贼门槛’,”她说,“我赢到手好几万呢。但我并未发财。那个时候,钞票不值钱,连草纸都不如。我曾说过,一张票面为干数的钞票,还不够揩一次屁股呢!” 

  我从来只认为,母亲的桂林故事,不过是个中国神话而已。故事的结局,也常常是多变的。比如那张票面上千的钞票,她说,用它买来半杯米,将米煮成一锅粥,然后用这锅粥与别人换来两只猪蹄,又再将两只猪蹄换成六只鸡蛋,六只鸡蛋后来又孵出六只小鸡……她的故事也因此不断得到发展和补充。 
  有天晚上,我向她要求买架半导体收音机,她没同意,于是我就生了一个钟头的闷气,一声不吭。她便说了:“你为什么总要惦记一些你从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呢?”于是,她将桂林故事的另一个结尾给我讲开了。 
  “一天早上我家来了个军官,”她说,“他是来通知我立即去重庆我丈夫处。我明白他是要我离开桂林。一旦日本人打到桂林,我们这些军人家属可是没好果子吃的。可叫我怎么去重庆呢?桂林根本已不再往外地发车了。亏得那位南京小姐,她通过一个熟人,为我搞到一辆运煤的独轮小板车。 
  “我把行李,还有那对双胞胎孩子,都放在独轮车上。就在我推车离开桂林的第四天,桂林失守了。一路上,逃难的人群中,不时传来日本人在血洗桂林的消息,那真是太可怕了。直到桂林失守的最后一天,国民党词严义正地表示,桂林是安全的,是受国军保护的。就在当天日本兵入侵桂林后,满街还散乱地丢弃着关于报告国军大捷的号外,而它们上边,则躺满着无辜者的尸体,就像砧板上的鱼一样,横七竖八的。他们多为女人、老人和小孩,真叫人惨不忍睹。毛病就出在他们一直对国军怀着希望。结果你看,连命都丢了。听到这样的惨闻,我只是咬牙赶路,步子越迈越急。每跨一步,我就们心自问:他们是不是很笨?他们这算不算有勇气? 
  “我急急地往重庆方向赶路,直到车轮终于报废了,我不得不扔掉那张华丽的红木麻将台。那时连哭都顾不上了。到后来,我就将围巾结成两个吊袋环搭在肩头,两边各兜着一个孩子,两只手各提一只口袋,一边是衣服,另一边是吃食。我提着它们徒步赶路。走呀走呀,手腕处被勒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手腕淌到掌心,滑腻腻的令手指直打滑,我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了,于是,我松开了左手,又松开了右手…… 
  “沿途,人人都是这样,放弃了手里最后的希望。路面犹如是珍宝砌成,价值连城。成匹成匹精美的锦缎、古书、祖宗尊像、木器家具……还有整笼的小鸭。它们起先还呷呷地叫个不休,后来,终于安静下来,最后,竟是纹丝不动了。一路上还有人们扔下的银器。但精疲力竭的人们,对这些眼睛都不扫一下,绝望的人们对什么都不会动心。最后,待抵达重庆时,我已是子然一身,两手空空然,除了套在身上的三件漂亮的绸衣。” 
  “子然一身?”我紧张地喘着气,怀疑着这个故事的真实性。“那……两个孩子呢?” 
  母亲头也不抬,干干脆脆地表示这个故事已经没有“以后”了。“你的父亲不是我的前夫,你也不是那两个孩子中的一个。” 
  话再说回来,今晚的喜福会活动在许家。我一进门,第一个见到的,却是我爸。“她来了,从来是不守时的。”他对众人宣布似地说。这话倒也不假,其他各位都早已到齐了。七家人家的成员,大多已七老八十了。他们缓缓地把视线转到我身上,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三十六岁的大孩子。 
  我极力让自己镇静自若。上次见到他们,还是在我母亲的葬礼上。那时我悲痛欲绝,几近不能自持。他们必定会嘀咕,我这样的一个人,怎能取代我的母亲呢?一个朋友曾跟我说过:我长得很像母亲,举止文雅,有着小姑娘般的清脆悦耳的笑声及娇嗔的睇视。有一次我羞答答地把这话告诉母亲,她却似受了侮辱般申辩着:“你与我差远了,你对我了解多少?怕百分之一都没有!那怎么可能像我呢?”她说得对。因此在喜福会,我怎能胜任做我母亲的替身呢? 
  “阿姨、伯伯。”我向在座的一一颔首招呼过后,并径自过去站在父亲身边。通常对这些家庭的朋友们,我都是以“叔伯姨”①相称。 
  爸正在看龚家最近在中国旅游的照片。“看看吧。”说着,他指着旅游团站在宽阔的石台阶上的团体照。这张相片一点也没显出什么中国的背景,倒像是在旧金山或其他什么城市照的。但父亲似只是心不在焉地粗粗浏览着这些照片。其实他从前并不是这样,他以前是很仔细很顶真的。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变得不一样了。我想,那是因为母亲故世的缘故吧。 
  “看这一张。”他说着,手指着一张说明不了什么的照片。 
  ①西方人通称先生太太。——译者注 
  许家的居室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油腻味。在小小的厨房里烹饪太多的中国菜,油气就很容易积淀起来。我至今记得,每每母亲上别人家或餐馆时,总会皱着鼻子轻声地,却又说得人人都听见:“我都觉得鼻子给油气黏住了!” 
  我已有好几年没上许家了。但那间起居室还是与我记忆中的一样,丝毫没有变动。自从安梅阿姨和乔治叔叔,在甘五年前从唐人街搬到这落日区后,他们便置买了一套新家具。还是那套奶黄塑料贴面,保养得还有几成新的家具。也还是那张青绿色的苏格兰布的转角长沙发,和富有殖民时期风格的桌子,是槭木质的,吊灯还是那盏有裂缝的赝品瓷器,只有那卷广东银行赠送的挂历,是每年调换的。 
  这些家具我都记忆犹新。因为在我们小时候,安梅阿姨从来不让我们触摸一下她的所有家具,除非上面盖着塑料布。每逢喜福会的活动日,我的父母便带我一起去许家。因为我是客人,因此我也必得看住其他的小孩子,这里有这么多的小孩子,似乎每次都会发生诸如撞疼头跌痛脚的事。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