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作品集-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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债务和些微现款移交给儿子和她这个刚过门不久的新儿媳妇,讲了一些吉利话,次年起,也就是明天起要让年青的一代当家了,“小夫妻俩对着债券现款着实发了一夜愁呢!”从此,老祖母就不再干预当家事务,整天念佛念经。到郁达夫三、五岁,开始有记忆时,她已经吃素念佛三十余年了。
作者在全部九篇自传中对这位老祖母着笔不多,大概是认为对他的“内心变革”的影响甚微吧。其实,多少也还是有一些影响的。她长年枯坐在正中的客堂上方,嘴里不停地低念着佛和经,见了熟人点个头,打个招呼也从不停止嘴里的念叨,脸上总是那样毫无表情。但她的内心里却是热乎地疼着三个孙子的。她能看穿、不问不闻别的世事,而对儿孙们的一病一痛、读书离家却是事事连心,甚至一反惯例,忍不住要出面干预的。她反对长孙出洋留学,为的是飘洋过海风险大,从此不能常见,最后拗不过坚强的儿媳妇,着实动情地哭了几场。她有时为丧事人家去念佛,赚到几角小洋,都要兑换成铜板,以便留着给上学后的小孙子作每天放学回来的惯例钱三文。她自己别无嗜好,但有洁癖。她的布衣布裙,孙媳妇为她洗净了也是不算数的,还得自己重来。每次出门去庵堂庙宇念佛,她一身上下,即使上了补丁的衣裙,也净无纤垢,裙褶挺显。而且每次还必须拿两面小椭圆镜子放在楼板上,前前后后,照了又照,务使布裙的前后下摆高低相等她才放心地下楼出门。孙儿们对老祖母也是十分热爱的,每当祖母和母亲有点婆媳龃龉时,孙儿们尽管不敢参与、多嘴,感情上却清一色地都是祖党,没有一个属于母党的。孙儿们长大以后,每次从日本或外地回家,夜夜都要陪侍在祖母床头,坐谈到深夜。有一天早晨,老祖母双颊绯红地悄悄告诉孙媳妇:“昨夜孙子坐得介长久,害我内急实在急煞,差点儿要熬不住了!”把孙媳妇笑个前仰后合。这位洁身成癖的老祖母从来不兴在人前,哪怕是孙儿前说出要去大、小便等未免脏了牙齿的话的。老祖母不识字,郁达夫到日本之初曾给她寄来了亲笔绘制的图画以取悦老人。这是画在一张三十二开普通练习簿纸头上的钢笔画,画的是一个光头和尚的盘腿坐像,身穿袈裟,手持佛珠。面貌有点像自己。右上方题着“东方隐僧佛像”六个字——郁达夫幼小时名叫荫生,取谐音为“隐僧”吧!但左上角写有一行英语:“He is love(应为lovely)”(他看上去有多好——笔者),背面也写有一句英语:“All have been told, he hasn’t hope in the world!”(话说尽了,他对世间并无希求!——笔者)。这两句英语大概不是给祖母或其他代念信札的人看的吧,则是否他自己亦有所感触呢?郁达夫也给祖母特意写过纯白话体的通俗信(当时通用文言体),他知道祖母只能让别人念给她听,通俗就容易听懂。信中说:
“奶奶:长久勿见面了。想想看,实在是想归来。因为夏天路上勿好走,并且回来了之后,又要到日本来,恐怕到了那时候,奶奶又要酸心,所以勿回来了。”
“奶奶无钱使用,我也知道。但是我在日本,寄钱又寄不来,并且我也没有多少钱好寄与奶奶。我虽然为奶奶伤心,然而也不能为奶奶出力。
“今年大哥似乎要想回家,到了大哥将要回家的时候,我教大哥私下交付五十块钱与奶奶就是了。
“奶奶顶好勿要管母亲的事体,随她去说长也好,说短也好,总教装聋装哑,勿去听她就是。”
老祖母接到这样的信该是十分安慰的吧。一九一七年夏,郁达夫去日本已四年,第一次回国度假。七月二十日的日记载:“午前为祖母送香篮至后土祠,诸巫女皆赞予孝祖母,大笑。”短短的一行记载,充满了祖母的满意,旁观的佛婆们的欣羡,以及他自己为亲爱的祖母做了好事,尽了孝心以后的喜悦性情。可以想象,《青春篇》中叙述的阿千带领他冒险出游,最后到了真觉寺祖母那里,吃完中饭,下午归来的情景:小孙子拎着香篮,伴着祖母,在西晒的斜阳里,穿过荒芜的城垛小北门,一老一小,心里都充满着祖孙融融的喜悦走回家来——简直像是一幅哪位艺术大师笔下的风情画!
阿千是坐茶店的专家们正在培养着的接班人。惜乎这个活泼可爱的人物已无可查考,当地在很早以前就无人知道他了。不过,与他类似的人是有的,后来也果然接了坐茶店的班。但作者并没有把阿千同坐茶店的“蟑螂”放在一起。作者纪念他,记录他带领作者的这一次伟大的游历,是因为正是他鼓励作者大胆逃出被禁锢在小墙院里的笼鸟生活,尝到了“野鹜无粮天地宽”的无限滋味,开始了叛逆个性的第一声。又因为正是他带给作者美好的青春幻梦,进入了自由、光明、丰富、灿烂,鄙夷一切丑恶的梦境之中,萌发了追求解放的执著意念。阿千给予作者的并不是茶店酒馆里的“英雄”榜样,而是照亮心灵的启蒙曙光,这一点,也许连阿千自己也不曾想到吧!
作者对故乡的茶店酒馆可谓感慨无限的了,他甚至不惜用“蟑螂”这样的字眼来抒发自己的感慨。但作者与茶店坐客中的不少人却是很有交往的朋友,特别是一起长大的同辈伙伴。以后每次作者回家,往往成为消息灵通的茶店酒馆里的头条新闻,友伴们就闻讯而至,无所不谈。而所谈愈多,感慨愈深,形成了“蟑螂”这个可怜而又可憎的小动物形象。如果要说这是厌恶的咒诅,则毋宁说是怒其不争的愤懑!作者在这一篇的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息:“故乡的茶店酒馆到现在还在风行热闹”!这个所谓“现在”,是一九三四年的十二月。作者殊不知十余年后,以至他牺牲后的四十年代末还依然“在风行热闹”!一直到革命风暴席卷神州的一九四九年,也只有到这个时候,郁达夫所无限感慨的茶店酒馆,才与反动王朝及其所依存的社会一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箱里去了。
四 学 堂
当郁达夫四岁(1899年)的时候,在杭州府学堂读书的长兄郁华考取了光绪科院试的第一名,补博士弟子员。当地的“报子”(一种专为考中人家报喜的人)“镗!镗!”地敲着响锣把“报单”送进家来,搭起桌椅,高高地挂在正中客堂的墙上。这种科举时代学子的殊荣,鼓舞着这一家子,特别是鼓舞着坚持书香传统的母亲,更使她深信自己是做对了,下决心继续督促二、三子。蒋伯潜先生于一九四○年为《静远堂诗画集》(郁华著作集)撰写的《郁曼陀先生传》中说:“先生少颖悟,太夫人督之严,从名师读……”,他以同乡后学的亲身见闻说明这位“邑里贤之”的母亲对于儿子们的上学读书从来是要求十分严格的。儿子们在她的严督下也十分用功。郁达夫于一九一八年写的《自述诗》第五首云:“人言先父丧亡日,小子膏育疾正深。犹忆青灯秋夜雨,虚堂含泪看兄吟。”并有一条自注:“三岁丧父时余正病。然青灯夜雨,二兄坐灵帏前吟诵光景,犹历历在余目也。”诗境凄清,而更深夜静,琅琅书声的情景,跃然纸上。伯潜先生这一辈人后来还经常谈起郁华当年的刻苦努力,博览穷经的事迹,并誉他为“才子”。郁达夫在这个好学的家庭环境里逐渐长大,于七岁开始上学。
清末富阳人家对小孩上学保留着祖祖辈辈的久年传统,必须择吉日,祭孔子,即自传的第三篇《书塾与学堂》中所说的“开笔”仪式。孔子被认为是读书学子的祖师爷,经过“开笔”仪式然后上塾读书,就算是“光荣的孔孟之徒”了,由于私塾和书院都只分年次,没有后代“洋学堂”的秋季班。自春季始学,到腊冬“书包藏起过新年”为一年。因此配合私塾的始学时间,“开笔”都选在冬尽春前之时,也就是阴历年的前后。富阳地方的岁时风俗,就像鲁迅先生在《祝福》中所描写的一样,家家户户都要在春节前的十天半月,择吉日“祝福”。“开笔”仪式就往往与这个“年终大典”结合在一起,一般都在“祝福”那天午夜以后至凌晨卯时以前,请完佛神——请完礼成的标志是进行最后一道议程:酹酒送神,焚化福神祃,亦即自传说中所说的“烧年纸”——以后接着举行。作者就在七岁那年的春节前“开了笔”,春节后由母亲送入离家不远的亲友罗氏家自办的私塾中去读书。塾师葛宝哉。一年后,改入附设在学宫(即孔庙,当时大多县治均建有此庙,富阳当地称为圣庙)的奎星阁书塾,塾师张惠卿。据葛、张两位启蒙塾师后来对人说,他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聪颖强记,文静好学,而且作业——每天一张的红字纸书写得很清楚。就在奎星阁书塾的时候,他和学官(清制,称为教谕)陈善的儿子陈方同学,但他自幼是个体弱胆小、沉默寡言的人,当然够不上陈方的伙伴,更不是陈方的对手。然而,他显然是十分欣赏、羡慕和同情陈方的大胆、活跃、代人受过的好汉作为的,并在他的脑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据查,陈善是山阴(现在的绍兴县)人,举人出身,在富阳任教谕的时间较长,但此后不久即行去职,陈方也就跟着父亲回山阴去了。陈方以后的情况,无从了解。有人说他参加了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牺牲在武汉;也有人说他参加的是港九工人大罢工,死在沙面,但都是传闻听说来的,找不到确知人。又,据作者日记,一九二七年五月九日,曾在上海遇到过陈方,当时陈方似乎已随国民革命军进入南京。不过从这篇自传中点明的作者“不曾和他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 以及“国共分家”的时间和“惨死的样子”看来,也有可能日记所记的是另一人,倒是传闻中有一部分或者大部分是对的。处于《所谓自传也者》已经指出的“言者有罪,动辄得咎”的时代,作者在这里只能隐约地吐露,留下了这个耐人追寻的悬念。但尽管是淡墨疏笔,却透出一股追悼的强烈气流,径向读者扑来。
书塾里“先生的挞伐”,“杀一儆百”的“戒尺”和“教鞭”落在陈方头上的居多,倒是很少光临过作者。但对他来说不仅塾里有严师,放学回家,家里也有位严师,那就是他的母亲。在家里,他却遭到过几回严责。每晚母亲必须索查他的红字纸,而这位严师不识字,只能看看、数数有几个字是受老师画圈奖励的。有一次 ,他心里很有点不服气,查完红字纸,他又拿出书本来塞给母亲,自己背转身,表示要背诵当天的课业给她听。这明明是奚落母亲没有文化,多管事,实际上是种拒绝检查的消极方式。结果自然是挨了一顿骂,还将挨揍,幸亏他机灵,一头钻进老祖母的怀里才免去了。这场“管束与反管束的斗争”并没有使一心望子成龙的母亲抛弃“严家无败子”的信条。这时候,他的二哥也还在故乡的书塾上学,过了几天,发生了二哥瞒着家里,贪玩逃学的事。这回,母亲可真下了“狠心”,拿出砧板、菜刀,一手揪来二哥,一手操刀剁板,剁得咚咚响,声色俱厉地要宰了不肯读书的儿子。并喝令他在刀旁跪下,说是包庇不揭同罪!他急忙大声向老祖母呼救,而老祖母好像事先和母亲串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