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作品集-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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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这么的想,毕业之后,还想上南欧去养病去呢!”
“罗马的古墟原是好的,但是由我们病人看来,还是爱衣奥宁海岸的小岛好呀!”
“你学的是不是声乐?”
“不是的,我学的是钢琴,但是声乐也学的。”
“那么请你唱一个小曲儿罢。”
“今天嗓子不好。”
“我唐突了,请你恕我。”
“你又要多心了,我因为嗓子不好,所以不能唱高音。”
“并不是会场上,音的高低,又何必去问它呢!”
“但是这样被人强求的时候,反而唱不出来的。”
“不错不错,我们都是爱自然的人,不唱也罢了。”
“走了太远了,我们回去罢。”
“你走乏了么?”
“乏倒没有,但是草堆里还有几本书在那里,怕被人看见了不好。”
“但是我可不曾看你的书。”
“你怎么会这样多心的,我又何尝说你看过来!”
“唉,这疑心病就是我半生的哀史的证明呀!”
“什么哀史?”
伊人就把自小被人虐待,到了今日还不曾感得一些热情过的事情说了。两人背后的清影,一步一步的拖长起来,天空的四周,渐渐儿的带起紫色来了。残冬的余势,在这薄暮的时候,还能感觉得出来,从海上吹来的微风,透了两人的冬服,刺入他和她的火热的心里去。伊人向海上一看,见西北角的天空里一座倒擎的心样的雪山,带着了浓蓝的颜色,在和软的晚霞里作会心的微笑,伊人不觉高声的叫着说:
“你看那富士!”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不知不觉的伸出了五个指头去寻她那只同玉丝似的手去,他的双眼却同在梦里似的,还悬在富士山的顶上。几个柔软的指头和他那冰冷的手指遇着的时候,他不觉惊了一下,伸转了手,回头来一看,却好她也正在那里转过她的视线来。两人看了一眼。默默地就各把头低去了。站了一忽,伊人就改换了声音,光明正大的对她说:
“你怕走倦了罢,天也快晚了,我们回转去罢。”
“就回转去罢,可惜我们背后不能看太阳落山的光景。”
伊人向西天一看,太阳已经快落山去了。回转了身,两人并着的走了几步,她说:
“影子的长!”
“这就是太阳落山的光景呀!”
海风又吹过一阵来,岸边起了微波,同飞散了的金箔似的,浪影闪映出几条光线来。
“你觉得凉么,我把我的外套借给你好么?”
“不凉……女人披了男人的外套,像什么样子呀!”
又默默的走了几步,他看看远岸已经有一层晚霞起来了。他和K、B住的地方的岸上树林里,有几点黑影,围了一堆红红的野火坐在那里。
“那一边的小孩儿又在那里生火了。”
这正是一幅画呀!我好像唱得出歌来的样子:
Kennst du das Land;wo die Zitronen bluehn.Im dunkeluh Laub die Coldorangen gluehn,Ein sanfter Wind vom blauen Hlmmel weht,Die Myrte still und boch der lorbeer steht,“底下的是重复句,怕唱不好了!
‘Kennst du es sohl?
Dahin!Dahin
Moecht’ich mit dir,O meIn Geliebter;ziehn!”
她那悲凉微颤的喉音,在薄暮的海边的空气里悠悠扬扬的浮荡着,他只觉得一层紫色的薄膜把他的五官都包住了。
“Kennst du das Haus,auf Saeulen rubt seln dach,Es giaenzt drs saal,es schimmert das cermach,Und Marmoilder stehn und sehn mlch an:
Was hat man dlr,du armes kind,getan?”
四边的空气一刻一刻的浓厚起来。海面上的凉风又掠过了他的那火热的双颊,吹到她的头发上去。他听了那一句歌,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天欺骗他的那一个轻薄的妇人的事情来。
“你这可怜的孩于呀,他们欺负了你么,唉!”
他自家好像是变了迷娘(Mignon)。无依无靠的一个人站在异乡的日暮的海边上的样子。用了悲凉的声调在那里幽幽唱曲的好像是从细浪里涌出来的宁妇(Nymph)魅妹(Mermaid)。他忽然觉得Sentimental起来,两颗同珍珠似的眼泪滚下他的颊际来了。
“Kennst du es wohl?
Dahin!Dahin
Moccht'Ich mlt Dlr;O meln Beschuetzer,zlehn!
Kennst du den Berg sein wolkensteg?
Das Maultier sucht im Nebel seinen Wig,In Hcehlen wohnt der Drachen alte Brut,Es stuerzt der Fels und ueber lhn de Flut:
Kennst du ihn wohl?
Dahin!Dahin
Geht unser weg,O Vlter,lass uns ziehn!”
她唱到了这一句,重复的唱了两遍。她那尾声悠扬同游丝似的哀寂的清音,与太阳的残照,都在薄暮的空气里消散了。西天的落日正挂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反射出一天红软的浮云,长空高冷,带起银蓝颜色来,平波如镜的海面,也加了一层橙黄的色彩,与四围的紫色溶作了一团。她对他看了一眼,默默地走了几步,就对他说:
“你确是一个Sentimental!”
他的感情脆弱的地方,怕被她看破,就故意的笑着说:
“说什么话,这一个时期我早已经过去了。”
但是他颊上的两颗眼泪,还未曾干落,圆圆的泪珠里,也反映着一条缩小的日暮的海岸。走到她放毡毯书籍的地方,暮色已经从松树枝上走下来,空中悬着的半规上弦的月亮;渐渐儿的放起光来了。
“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
五、月光
伊人回到他住的地方,看见B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廊下看那从松树林里透过来的黝暗的海岸。听了伊人的脚步声,就回转头来叫他说:
“伊君!你上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今天唱诗的时候只有四个人。你也不去,两个好看的女学生也不来,只有我和K君和一位最难看的女学生,C夫人在那里问你呢!”
“对不起得很,我因为上馆山去散步去了,所以赶不及回来。你已经吃过晚饭了么?”
“吃过了。浴汤也好了,主人在那里等你洗澡。”
洗了澡,吃了晚饭,伊人就在电灯底下记了一篇长篇的日记。把迷娘(Mignon)的歌也记了进去,她说的话也记了进去,日暮的海岸的风景,悲凉的情调,他的眼泪,她的纤手,富士山的微笑,海浪的波纹,沙上的足迹,这一天午后他所看见听见感得的地方都记了进去。写了两个多钟头,他愈写愈加觉得有趣,写好之后,读了又读,改了又改,又费去了一个钟头,这海岸的村落的人家,都已沉沉的酣睡尽了。寒冷静寂的屋内的空气压在他的头上肩上身上,他回头看看屋里,只有壁上的他那扩大的影子在那里动着,除了屋顶上一声两声的鼠斗声之外,更无别的音响振动着空气。火钵里的火也消了,坐在屋里,觉得难受,他便轻轻的开了门,拖了草履,走下院子里去,初八九的上弦的半月,已经斜在西天,快落山去了。踏了松树的影子,披了一身灰白的月光,他又穿过了松林,走到海边上去。寂静的海边上的风景,比白天更加了一味凄惨洁净的情调。在将落未落的月光里,踏来踏去的走了一回,他走上白天他和她走过的地方去。差不多走到了时候,他就站住了脚,曲了身去看白天他两人的沙滩上的足迹去。同寻梦的人一样,他寻了半天总寻不出两人的足印来。站起来又向西的走了一忽,伏倒去一寻,他自家的橡皮革履的足迹寻出来了。他的足迹的后边一步一步跟上去的她的足迹也寻了出来。他的胸前觉得似有跳跃的样子、圣经里的两节话忽然被他想出来了。
But I say untoyou,that whosoever look the woman tolust after her hathmitied adultery with her already in hisheart.And if thy right eye offendthee,pluck it out,and castit from thee;for it is profitable for thee thatone of thy members should perish,and not that thy whole body should becastinto hell.伊人虽已经与妇人接触过几次,然而在这时候,他觉得他的身体又回到童贞未破的时候去了的一样,他对O的心,觉得真是纯洁高尚,并无半点邪念的样于,想到了这两节圣经,他的心里又起冲突来了。他站起来闭了眼睛,默默的想了回。他想叫上帝来帮助他,可是他的哲学的理智性怎么也不许他祈祷,闭了眼睛,立了四五分钟,摇了一摇头,叹了一口气,他仍复走了回来。他一边走一边把头转向南面的树林,在深深的探视。那边并无灯火看得出来,只有一层朦胧的月光,罩在树林的上面,一块树林的黑影,教人想到神秘的事迹上去。他看了一回,自家对自家说:
“她定住在这树林的里边,不知她睡没有睡,她也许在那里看月光的。唉,可怜我的一生。可怜我的长失败的生涯!”
月亮又低了一段,光线更灰白起来,海面上好像有一只船在那里横驶的样子,他看了一眼,灰白的光里,只见一只怪兽似的一个黑影在海上微动,他忽觉得害怕起来,一阵凉风又横海的掠上他的颜面,他打了一个冷痉、就俯了首三脚两步的走回家来了。睡了之后,他觉得有女人的声音在门外叫他的样子!仔细听了一听,这确是唱迷娘的歌的声音。他就跑出来跟了她上海边上去。月亮正要落山的样子,西天尽变了红黑的颜色。他向四边一看,觉得海水树林沙滩也都变了红黑色了。他对她一看,见她脸色被四边的红黑色反映起来,竟苍白得同死人一样。他想和她说话,但是总想不出什么话来。她也只含了两眼清泪,在那里默默的看他。两人在沉默的中间,动也不动的盾了一忽,她就回转身向树林里走去。他马上追了过去,但是到树林的口头的时候,他忽然遇着了去年夏天欺骗他的那个淫妇,含着了微笑,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啊的叫了一声,他就想跑回到家里来,但是他的两脚,怎么也不能跑,苦闷了一回,他的梦才醒了。身上又发了一身冷汗,那一晚他再也不能睡了。去年夏天的事情,他又回想了出来。去年夏天他的身体还强健得很,在高等学校卒了业,上打算进大学去,他的前途还有许多希望在那里。我们更换一个高一级的学校或改迁一个好一点的地方的时候感得的那一种希望心和好奇心,也在他的胸中酝酿。那时候他的经济状态,也比现在宽裕,家里汇来的五百元钱,还有一大半存在银行里,他从他的高等学校的N市,迁到了东京,在芝区的赤仓旅馆住了一个礼拜,有一天早晨在报上看见了一处招租的广告。因为广告上出租的地方近在第一高等学校的前面,所以去大学也不甚远。他坐了电车,到那个地方去一看,是一家中流人家。姓N的主人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强壮的老人,身体伟巨得很,相貌虽然狞恶,然而应对却非常恭敬。出租的是楼上的两间房子,伊人上楼去一看,觉得房间也还清洁,正坐下去,同那老主人在那里讲话的时候,扶梯上走上了一个二十三四的优雅的妇人来。手里拿了一盆茶果,走到伊人的面前就恭恭敬敬跪下去对伊人行了一个礼。伊人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