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录-顾炎武(清)-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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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彼字也,今人谓之“白字”,乃别音之转。
山东人刻《金石录》,于李易安《梭序》:“绍兴二年玄岁壮月朔。”不知壮月之出于《尔雅》,而改为“牡丹”。凡万历以来所刻之书多“牡丹”之类也。
○三朝要典《宋史·蹇序辰传》:“绍圣中,为起居郎中书舍人,同修国史。疏言:‘朝廷前日正司马光等好恶,明其罪罚,以告中外。惟变乱典刑,改废法度,讪读宗庙,脾睨两宫,观事考言,实状彰著,然踪迹深秘,包藏祸心,相去八年之间,盖已不可究。质其章疏案牍,散在有司,若不汇辑而存之,岁久必致沦失。愿悉讨奸臣所言所行,选官编类,人为一帙,置之二府,以示天下後世大戒。’遂命序辰及徐铎编类,由是招绅之祸无一得免者。”天启中,篡辑《三朝要典》,正用序辰之法。
门户之人,其立言之指各有所借,章奏之文互有是非。作史者两收而并存之,则後之君子如执镜以照物,无所逃其形矣。偏心之辈谬加笔削,于此之党则存其是者,去其非者;于彼之党则存其非者,去其是者,于是言者之情隐,而单辞得以胜之。且如《要典》一书,其言未必尽非,而其意别有所为,继此之为书者犹是也。此国论之所以未平,百世之下难乎其信史也。崇帧帝批讲官李明睿之疏曰:“纂修《实录》之法,惟在据事直书,则是非互见。”大哉王言!其万世作史之准绳乎?
○密疏唐武宗会昌元年十二月,中书门下奏:“宰臣及公卿论事,行与不行须有明据,或奏请允惬,必见褒称;或所论乖僻,因有惩责。在藩镇上表,必有批答;居要官启事,自有记注。并须昭然,在人耳目。或取舍存于堂案,或与夺形于诏敕。前代史书所载奏议,罔不由此。近见《实录》,多载密疏,言不彰于朝听,事不显于当对,得自其家,未足为信。今後《实录》所载章奏,并须朝廷共知者,方得纪述,密疏并请不载。如此则理必可法,人皆向公,爱憎之志不行,褒贬之言必信。”从之。此虽出于李德裕之私心,然其言不为无理。自万历末年,章疏一切留中,抄传但凭阁揭。天启以来,谗慝弘多,啧言弥甚。予尝亲见大臣之子追改其父之疏草而刻之以欺其人者,欲使盖棺之後,重为奋笔之文,追遗议于後人,侈先见于前事,其为诬罔甚于唐时。故志之于书,俾作史之君子详察而严斥之也。
○贴黄章奏之冗滥,至万历、天启之间而极至。一疏而荐数十人,累二三千言不止,皆枝蔓之辞。崇祯帝英年御宇,厉精图治,省览之勤,批答之速,近朝未有。乃数月之後,颇亦厌之,命内阁力贴黄之式。即令本官自撮疏中大要,不过百字,粘附犊尾,以便省览。此贴黄之所由起也。宋叶梦得《石林燕语》曰:“唐制,降敕有所更改,以纸贴之,谓之贴黄,盖敕书用黄纸,则贴者亦黄纸也。今奏状札子皆白纸,有意所未尽,揭其要处,以黄纸别书于後,乃谓之贴黄,盖失之矣。其表章略举事目与日月道里见于前及封皮者,又谓之引黄。”
○记注古之人君,左史记事,右史记言,所以防过失而示後王。记注之职其来尚矣。唐太宗通晓古典,尤重其事。苏冕言:“贞观中,每日朝退後,大宗与宰臣参议政事,即令起居郎一人执简记录。”由是贞观注记,政事称为毕备,及高宗朝,会端拱无言,有司惟奏辞见二事。其後许敬宗、李义甫用权,多妄论奏,恐史官直书其短,遂奏令随仗便出,不得备闻机务,因为故事。
《旧唐书·姚踌传》:“长寿二年,迁文昌左丞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自永徽以後,左右史惟得对仗承旨,仗下後,谋议皆不预闻,以为帝王谟训不可遂无纪述,若不宣自宰相,史官无从得书,乃表请仗下所言军国政要,宰相一人专知撰录,号为‘时政记,每月封送史馆。宰相之撰时政记,自始也。”
○四书五经大全自朱于作《大学中庸章句或问》、《论语孟子集注》之後,黄氏有《论语通释》,而采语录附于朱子章句之下则始自真氏,名日《集义》,止《大学》一书,祝氏乃仿而足之,为《四书附录入像有蔡氏《四书集疏》,赵氏《四书篡疏》,吴氏《四书集成》。昔之论者病其泛溢,于是陈氏作《四书发明》,胡氏作《四书通入而定字之门人倪氏合二书为一,颇有删正,名曰《四书辑释》。自永乐中命儒臣篡修《四书大全》,颁之学官,而诸书皆废。倪氏《辑释》今见于刘用章所刻《四书通义》中。永乐中所纂《四书大全》特小有增删,其详其简或多不如倪氏,《大学中庸或问》则全不异,而间有外误。至《春秋大全》则全袭元人汪克宽《胡传纂疏》,但改其中“愚按”二字为“汪氏曰”,及添庐陵李氏等一二条而已。《诗经大全》则全袭元人刘谨《诗传通释》,而改其中“愚按”二字为“安成刘氏曰”。其三经後人皆不见旧书,亦未必不因前人也。当日儒臣奉旨修《四书五经大全》,颁餐钱,给笔札,书成之日,赐金迁秩,所费于国家者不知凡几。将谓此书既成,可以章一代教学之功,启百世儒林之绪,而仅取已成之书抄誊一过,上欺朝廷,下诳士子,唐宋之时有是事乎?岂非骨鲠之臣已空于建文之代?而制义初行,一时人士尽弃宋元以来所传之实学,上下相蒙,以饕禄利,而莫之问也,呜呼!经学之废,实自此始,往之君子欲扫而更之,亦难乎其为力矣。
○书传会选洪武二十七年四月丙戌,诏徵儒臣定正宋儒蔡氏《书传》。上以蔡氏《书传》日月五星运行与朱子《诗传》不同,及其他注说与番阳邹季友所论问亦有未安者,遂诏徵天下儒臣定正之,命翰林院学士刘三吾等总其事。凡蔡氏传得者存之,失者正之,又采诸家之说足其未备。九月癸丑,书成,赐名《书传会选》,命礼部颁行天下。今按此书若《尧典》谓“大左旋,日月五星违天而右转”,《高宗肜日》谓“祖庚绎于高宗之庙”,《西伯勘黎》谓是武王,《洛浩》“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谓周公辅成王之七年,皆不易之论。
每传之下系以经文及传,《音释》干字音、字体、字义辩之甚详。其传中用古人姓字、古书名目必具出处,兼亦考证典故。盖宋元以来,诸儒之规模犹在,而其为此书者皆自幼为务本之学,非由八股发身之人,故所著之书虽不及先儒,而尚有功于後学。至永乐中修《尚书大全》,不惟删去异说,并《音释》亦不存矣。愚尝谓自宋之末造以至有明之初年,经术人材于斯为盛。自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说亡,十族诛而臣节变,洪武、永乐之间,亦世道升降之一会矣。○内典古之圣人所以教人之说,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职在洒扫、应对、进退,其文在《诗》、《书》、《礼》、《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处、去就、交际,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罚。虽其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夕外,亦有体用之分,然并无用心于内之说。自老庄之学行于战国之时,而外义者告子也,外天下、外物、外生者庄子也。于是高明之士厌薄诗书,以为此先王所从治天下之糟粕。而佛氏晚人中国,其所言清净慈悲之说,适有以动乎世人之慕向者。六朝诸君子从而衍之,由清净自在之说而极之,以至于不生不死人于涅,则杨氏之为我也。由慈悲利物之说而极之,以至于普度众生,超拔苦海,则墨氏之兼爱也。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而佛氏乃兼之矣。其传浸盛,後之学者遂谓其书为内典。推其立言之旨,不将内释而外吾儒乎?夫内释而外吾儒,此自缁流之语,岂得士人亦云尔乎,《黄氏日钞》云:“《论语·曾子三省章》集注载尹氏曰:‘曾于守约,故动必求诸身,语意已足矣。’又载谢氏曰:‘诸子之学皆出于圣人,其後愈远而愈失其真,独曾子之学专用心于内,故传之无弊。夫心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正其心者,正欲施之治国平天下。’孔门未有专用心于内之说也,用心于内,近世掸学之说耳。象山陆氏因谓曾子之学是里面出来,其学不传;诸子是外面人去。今传于世者,皆外人之学,非孔子之真。遂于《论语》之外,自谓得不传之学。凡皆源于谢氏之说也。後有朱子,当于集注中去此一条。”
褚少孙补《滑稽传》,以传记、杂说为外家,是以《六经》为内也。东汉儒者则以七纬为内学,《六经》为外学。举图谶之文,一归之性与天道,不可得闻。而今百世之下,晓然皆悟其非。今之所谓内学,则又不在图谶之书,而移之释氏矣。
○心学《黄氏日钞》解《尚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一章曰:“此章本尧命舜之辞,舜申之以命,禹而加详焉耳。尧之命舜曰:‘允执厥中。’今舜加‘危微精一’之语于‘允执厥中’之上,所以使之审择而能执中者也。此训之之辞也,皆主于尧之执中一语而发也。尧之命舜曰:‘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今舜加‘无稽之言勿听,以至敬修其可愿’于‘天禄永终’之上,又‘所以警切之,使勿至于困穷而永终者也’,此戒之之辞也,皆主于尧之‘永终’二语而发也,执中之训,正说也;永终之戒,反说也。盖舜以昔所得于尧之训戒并其平日所尝用力而自得之者,尽以命禹,使知所以执中而不至于永终耳,岂为言心设哉。近世喜言心学,舍全章本旨而独论人心道心,甚者单摭道心二字,而直谓即心是道,盖陷于禅学而不自知,其去尧、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远矣。葵九峰之作《书传》,述朱子之言曰:‘古之圣人将以天下与人,未尝不以治之之法而并传之。’可谓深得此章之本旨,九峰虽亦以是明帝王之心,而心者,治国平天下之本,其说固理之正也。其後进此书传于朝者,乃因以三圣传心为说。世之学者遂指此书十六字为传心之要,而禅学者借以为据依矣。”愚按,心不待传也,流行天地间,贯彻古今而无不同者,理也。理具于吾心,而验于事物。心者,所以统宗此理而别白其是非。人之贤否,事之得失,天下之治乱,皆于此乎判。此圣人所以致察于危微精一之间,而相传以执中之道,使无一事之不合于理,而无有过不及之偏者也。禅学以理为障,而独指其心曰“不立文字,单传心印”。圣贤之学,自一心而达之天下国家之用,无非至理之流行,明白洞达,人人所同,历千载而无间者。何传之云:“俗说浸淫,虽贤者或不能不袭用其语,故僭书其所见如此。”
《中庸章句》引程子之言曰:“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亦是借用释氏之言,不无可酌。
《论语》一书言心者三,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乃“操则存,舍则亡”之训,门人未之记,而独见于《孟子》。夫未学圣人之操心,而骤语夫从心,此即所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而旦昼之所为有牿亡之者矣。
唐仁卿答人书曰:“自新学兴而名家著,其冒焉以居之者不少,然其言学也则心而已矣。元闻古有学道,不闻学心;古有好学,不闻好心。心学二字,《六经》、孔孟所不道。今之言学者,盖谓心即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