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灯-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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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回到我那乱糟糟的小屋后,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早上没叠的被子折好,把地扫一遍,然后打开收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开始做饭。这也是我新增的娱乐项目。过去下班后,我不是在外面和同事一起吃饭,就是去找方湄吃一顿。现在不一样了。我像个结了婚的男人一样,下班按时回家,不过,我急着回去既不是怕老婆责备,也不是想看看一天没见的小孩,只是想锻炼一下自己的厨艺而已。
要是有人看到我下班后一个人装模作样地穿着一件坦克兵的夹克衫,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在厨房里拿着菜谱嘀嘀咕咕,肯定以为我是个神经病。而且,为了不挡住光线,我把棒球帽的长帽舌拉到了后面,这让我想起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那个叛逆的中学生霍尔顿的那副扮相,好像他也是把帽子反过来戴的,不过他的是鸭舌帽, 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叛逆青年,我觉得我不是那种有性格的人,我顺应现实,不求改变那些自己改变不了的东西,最多只是改变自己。我不像桃叶,也不像高前,更不像佳音和方湄,显然,他们改变的和想改变的都不只是自己。
那件坦克兵的夹克衫是我的一个同学送给我的,他在东北当坦克兵,曾扑救过大兴安岭的森林大火,荣立三等功,这件衣服就是他当时穿的。他是通过邮局寄给我的,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清楚他把这件具有纪念意义的衣服送给我是什么意思,收到后我以为他寄错了,还给他去了一封信。谁知他在回信里告诉我,没错,就是寄给我的。也许,他是希望通过这件衣服来维系我们的友谊,也可能是他想让我见证一下自己的工作,谁知道呢?
因为小时候我曾在重庆住过一段时间,所以我对川菜情有独钟。有一次,我为了做鱼香肉丝,在我住的地方足足转了大半天,才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商店里买到了做这道菜最重要的也是最关键的原料——泡海椒,当时我的心情,我想,甚至比见到了方湄还高兴。
为什么不呢?
我先把泡海椒切成细丝,把姜和蒜头切成碎末,然后加了些糖,在锅里用油煎了一下,很快,一股清新的鱼香味扑鼻而来,我用勺子蘸了一下尝了尝,真鲜。这正是我要的味道。我把炒好的肉丝倒了进去。片刻之后,一盘色香味俱佳的鱼香肉丝就被我端到了桌子上。
“来,尝尝我的手艺。”我对自己说。
“这味道你一定喜欢。”
一次,有个傻瓜吃了一口我烧的鱼香肉丝后,突然放下筷子问我,为什么鱼香肉丝里没有鱼却会有鱼的香味?
我正准备让他增长点见识,可他还没等我的话出口,就又开始吧嗒吧嗒地讲了起来。
“你说,这菜是谁发明的?”他看了看我,“这个人肯定很变态,太无聊了,直接弄点鱼进去不就行了,非要这么瞎折腾,我说,张生,你是不是也很变态?很无聊?”
我真想照他的脸上来那么一下子。他那两只眼睛分得实在太开了。我如果有钱,一定让他去做一下整容手术。
可你别说,他讲得还真有那么一点道理。
“不,我不无聊,”我说,“我也不变态,我只是喜欢做这道菜而已。”
第三部分 琴声只献陌生人昔日重来
接到方湄寄来的装有那盘磁带的邮件后,我连信封也没拆,就把它扔到了桌子上的一大堆杂志和稿件里。
6月,上海的天已经很热了。一天下午,完成采访任务后,在淮海路上还没走多远,就热汗直流。在一家食品店要了一杯冰可乐,站在门口的空调下一边喝可乐凉快,一边看街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也就在这时,我忽然看见对面的一家音像店的橱窗里,贴着一张大幅的黑白海报。我慢慢把手里的杯子从嘴边拿开。
海报上,方湄留了个短短的学生头,直直的头发整整齐齐地垂在耳际,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镜正隔着喧哗的淮海路看着我。我几乎有些不相信我看到的这一切。方湄的专辑真的推出来了!我顾不得许多,把喝了一半的可乐扔到了旁边的垃圾箱里,直接从街道中间的隔离栏上跨了过去,走到了对面的那家音像店。看得出,方湄的这张海报是精心制作的,画面偏暗,黑色,灰色和白色是基调,方湄的脸有一半隐没在阴影之中,她的眼神显得迷惘而缥缈,似乎正向一个遥远的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眺望,而在画面的下方,是四个在黑色的田字格中发亮的楷体字《昔日重来》。从音像店门口摆着的一只黑色的音箱里,正流淌出一曲我熟悉的歌曲。卡伦·卡朋特的《昔日重来》,不过并不是卡伦·卡朋特的原唱,而是汉语的翻唱。
在我小的时候,
我常守着收音机,等待我喜欢的歌。
我常跟着它们一起唱,觉得好开心。
那种幽婉、感伤的气息一下子抓住了我。这略带沙哑的声音,还有那每一节歌曲转折时的叹息声,使我突然明白过来,这就是方湄的声音,一种既不纯熟,也不圆润,更无多少技巧的,粗糙的,几乎就是原生态的嗓音。我不禁笑了,看来,方湄的声乐素养并未提高多少。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她。可是,也许惟其如此,更觉真实、感人。
回顾那段消逝的时光,
是如此的美好,
它让今天更显得令人忧伤,
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啊。
我冲进音像店,在一排排磁带架上寻找方湄的那盒带子,可是我来回找了好几遍也没能看到,可四周却又分明响着方湄有些生涩的嗓音和婉转的歌声,我只好问站在一旁穿着条纹衬衫的中年女营业员,在哪里才能找到这盘磁带。
我所有美好的记忆,
清晰地又再现,
有一些甚至能让我哭泣;
就似从前一般,
好像昔日又重来。
“喏,就是正在放的这盘?”我指着空中,似乎这首歌触手可及。此刻,它正在不断地反复播放。
“卖光了,今天已经有好几个人来问了。”
“哦,谢谢了。”
“真怪,这盘带子怎么会卖得这么好。”她对旁边的一个同事说。“好像也没做什么宣传、炒作。”
“是啊,蛮怪的,这盘磁带很多大人都来买,不像那些香港台湾的歌星的带子,都是些中学生来买。”
“能把你们正在放的这盘卖给我吗?”我问。
“哦,这可能不行。你也听到了,这是我们拿来做广告用的。你再等等好了,明天再来看看,我们已经去进货了。大概明天就能到。”那个女营业员说。我不再听她多嗦,转身离开了这家音像店。外面,阳光灿烂,我回头又看了一眼橱窗玻璃上的那张海报,感到这一切难以置信,但却又是如此真实。那张海报在周围五彩缤纷的海报衬托下是那样的醒目,我看着它似乎一点一点正慢慢向橱窗深处凹陷,像一个时光隧道,把人的目光深深地吸引到了幽微的往日之中,让人渐渐迷恋,又渐渐不能自拔。我觉得自己正不知不觉地一步一步向里面走去,它是如此幽深,漫长,却又如此温馨,宜人。我看到有一个人正向我慢慢走来,他的面孔是模糊的,甚至性别也是含混的,但却是我熟悉的,我不知道他是谁?又来自何方?我只是感到,我们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亲切,可我们始终有一段距离,我们只能接近,接近,再接近,却怎么也无法跨越。可即使这样,我也身不由己地向他走去,我试图向他伸出手,我要和他拥抱。也许,我们将融成一体。甚至,我感到,我们就是同一个人。不同的是,一个在今天,而另一个在过去,可能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努力接近对方,并渴望变成对方。一辆公交车嘎的一声停在了我面前的街道上,从上面下来了一大群人,他们说笑着从我身边走过。一个姑娘撑着一柄色彩斑斓的太阳伞在我面前晃动了一下,那鲜艳的色调比阳光还刺眼,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我突然想起前面还有一家书店,那里面也有卖音像品的专柜。我不再犹豫,转身向那家书店走去。
然而让我惊讶的是,书店里一样正在播放方湄翻唱的卡朋特的这首歌,只是因为环境的原因,歌声显得略微轻柔一些。我走到音像柜前,让营业员给我拿一盘方湄的《昔日重来》。营业员像早已准备好一样,抱歉地对我笑了笑,告诉我这盘磁带已经脱销了。
这次,我没有再像刚才那样感到吃惊。在方湄的歌声中,我慢慢地扫了一眼书店里那些在无声地翻阅着新书的人,在这个安静的地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是的,除了他们身边的背景音乐外,也许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可我知道,对我来说,那些该发生的还是出其不意地发生了。
方湄已经一夜成名。和往日不同的是,这一次,是成为了一名歌星。而且她必将,甚至已经红透今年夏天。
当我不得不办完另一件事,回到办公室时,天色已近黄昏,除了一丝淡淡的烟草味外,闷热的房间里已空无一人。我把空调打开,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窗外的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那闪烁的光芒反射到窗户的玻璃上,像是不断变换的电影镜头,把房间里照得忽明忽暗。随着空气渐渐凉爽下来,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平静了许多。白天的燥热也随之慢慢消失。
我走到我的桌子前,翻开那一大堆杂志和稿件,找出了方湄寄给我的那封用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装着的邮件。我掏出那盘磁带,放进了墙角的一台录音机里,然后拖过一只椅子,按下了开关。
磁带开始啦啦地在录音机里旋转,我静静地等待着,咖啡的香味一缕一缕地飘到空中。我想,那首歌将会怎样出其不意地响起,又怎样在这飘溢着咖啡香味的空气中弥漫呢?我能感觉到方湄的存在,她的声音以可见的方式隐藏在一段棕色的磁带里,她将会在时间中蔓延,像藤蔓植物一样在我面前生长,并把我紧紧地包裹起来,并再次像白天一样带回到往日之中。
是的,我期待着这一切。随着磁带的转动,我感到这一切正在临近,它似乎变得越来越具体,变得可信,甚至变得可以触摸,可以呼吸。
我渴望歌声响起。而且,我好像已经听到了它正在我的脑海里萦绕、鸣响。
可是,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再次听到方湄的歌声。一个刚分来的女大学生,小苏,在工作间隙走到那台录音机前,咔嚓一声按下了放音键,几乎如同梦幻,没过多久,就从那台录音机里传来了方湄翻唱的那首《昔日重来》。
我放下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方湄寄给我的那盘磁带是空的。前一天的晚上,除了磁带转动的沙沙声外,我什么也没听见。
“这盘磁带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特地从家里带来的,怎么,你是不是也想要方湄的歌?我给你复制一盘好了。现在买不到的。你不知道,现在她的歌有多红。她的带子刚上市一个星期就脱销了。”
“对,就是你说的这个什么方湄,”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女同事也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我女儿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