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例话-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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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诗必盛唐,是想通观历代的诗,探索各种风格的流变。因此,他的《说诗晬语》,从《诗经》讲起,讲《楚辞》、《乐府》、五言诗,一直到唐宋元明的诗,他选了《古诗源》《唐诗别裁》《明诗别裁》《清诗别裁》。他不选宋诗,认为“宋诗近腐”,推前后七子为大雅,说明他对诗的看法,还是继承明人的推崇盛唐,不过再吸取中晚唐罢了。他初选《唐诗别裁》,对于初唐的王、杨、卢、骆,白居易的讽谕诗,张籍、王建的乐府诗,李贺的楚骚苗裔,都不选,经过大家提意见后才补选,但对李商隐的《无题》诗还是不选,根据他的原选来看,那末他的格调说实际上还是跟着明代前后七子走。他对宋诗独推重苏轼、陆游,也显得偏,足见他对于诗论的见解不高。不过从他的选本看,《唐诗别裁》是比较好的,这不决定于他选得好,是他接受了大家的意见,补选了他原来没有选的诗,才成为较好的选本。他的诗论也是这样,倘只是推崇明代的前后七子诗,根据明代前后七子的模仿来立论,那就毫无可取了。但他的诗论也像他的《唐诗别裁》那样,吸取了别人各种较好的意见,虽其中推崇明代李、何、李、王的说法不够正确,但其中也包括了可取的议论。
他讲格调,提出“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不过在这方面只是装门面,他没有什么发明。他注意的还是讲格调,讲韵律,讲抑扬抗坠,讲节拍,要从中体会声中难写、响外别传之妙,这就不局限于韵律节拍,要通过韵律节拍来体会情思,接触到风格,还是讲到格调。他讲诗法,讲起伏照应、承接转换,但又讲神明变化,既反对无法,又不要被法所拘束,还是讲格调,从格调归结到风格上去。要像水流云在,月到风来,根据各种情意形成各种风格,或动或静,或彼或此,唯意所适,这样讲格调,就不同于神韵派的侧重于一种风格。他讲《诗·豳风·鸱鸮》里连用十个“予”字,像“予羽谯谯(状零落),予尾翛翛(状坏)”等,用鸟来比自己在风雨飘摇中的处境。《诗·小雅·蓼莪》连用九个“我”字,像,“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等,来表达对父母的深厚感情。《诗·小雅·北山》连用十二个“或”字,像“或燕燕(安息貌)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止)于行”等写劳逸的不平均。韩愈的《南山》诗,用了五十多个“或”字,像“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雊(雉鸣)”等,写南山各种石头的形状。这里讲用字,连用许多个“予”“我”“或”表达情词的迫切。有了这种迫切的感情,才需要连用重复的字来表达,这是内容决定形式。倘没有这种感情,只是卖弄知识广博而连用“或”字,像韩愈的《南山》诗,就只是铺叙罢了。
他又讲到《九歌》和《九章》的风格,有哀艳和哀切的分别,是把风格的差别联系到内容来讲。又把汉乐府同五言诗分别,就是指叙事诗同抒情诗的不同,联系内容来讲体制。又就陶诗的影响说,讲到王维诗的清腴,孟浩然诗的闲远,储光羲诗的朴实,韦应物诗的冲和,柳宗元诗的峻洁。注意各家诗的不同风格,这也是格调说与神韵说、性灵说不同的地方。神韵说偏重于讲一种风格,性灵说偏重于讲表达性灵的诗,不像格调说比较注重各家各派的特色,更有利于多方借鉴,是注意到各种风格的。
联系诗的演变,诗的内容、体制、风格来讲,所以讲得比较平实,可以纠正有些诗论的偏颇。像讲孟郊,他认为“孟东野诗,亦从《风》《骚》中出。特意象孤峻,元气不无斵削耳。以郊岛并称,铢两未敌也”。认为贾岛不如孟郊。元好问《论诗绝句》说:“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认为“扬韩抑孟毋乃太过”。又指出“太白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涛浪自捅,白云卷舒,从风变灭”;“少陵歌行,如建章之宫,千门万户,如钜鹿之战,诸侯皆从壁上观,膝行而前,不敢仰视,如大海之水,长风鼓浪,扬泥沙而舞怪物,灵蠢毕集,与太白各不相似,而各造其极。(同上)。像这样,结合孟郊诗的思想感情和他独具的风格来评价,看得自然比元好问要全面些。对李白杜甫的评价,也能够看到两人在风格上形成的特点。杜甫比起李白来,更着意于“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说李白是“大江无风”而“涛浪自涌”,杜甫是“长风鼓浪”。但注意格调的,对于思想内容方面,也都从格调的角度来看,所以还有注意得不够的地方。像李白的乐府诗,袭用乐府旧题而要别出新意,也似“长风鼓浪”而异于无风自涌,即有意为之;不如杜甫的新乐府因事命篇而不与古人争胜,而自胜于李白,这是讲格调的对于诗歌的反映生活之广度与思想之深度的认识有所不足。
另一方面,他的论诗,有时不免有些迂腐气,如论张籍的《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说:“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赠珠者知有夫而故近之,更亵于罗敷之使君也,犹惑其意之缠绵耶?虽云寓言赠人,何妨圆融其辞。然君子立言,故自有则。”他明知这诗是寓言,一切比喻都是只能取其某一点来相比,而不能用比喻的全体来相比,这诗只借寓言来表示不能接受李司空之聘,不能因而把李司空看作勾引有夫之妇。《文心雕龙·比兴》说;“义取其贞,无从于夷禽”,用鸟来比淑女,只取其有贞一的德性,并不是骂这个淑女是禽兽。在这方面后起的袁枚就比他超脱多了。沈的《说诗晬语》写于1731年辛亥,那时袁枚只有十六岁,沈还没有接触到袁的性灵说。
格调说虽有它的映点,但就它借鉴前人的作品,注意广泛地吸收历代作品的成就,探讨它们的不同风格和内容说,还是有可取的。
74。性灵说
徐凝咏《瀑布》云:“万古常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的是佳语,而东坡以为恶诗,嫌其未超脱也。然东坡海棠诗云:“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似比徐凝更恶矣。人震苏公之名,不敢掉罄,此应劭所谓随声者多,审音者少也。(袁枚《随园诗话》卷一)
诗人陈制锦字组云,居南门外,与报恩寺塔相近。樊明征秀才赠诗云:“南郊风物是谁真,不在山巅与水滨。仰首陆离低首诵,长干(报恩寺前大道)一塔一诗人。”陈嫌不佳。余曰:“渠用意极妙,惜未醒耳。若改‘仰首敛扳低首拜’,则精神全出。”仅易二字耳,陈为雀跃。(同上)
苏州舁(yú余,共同抬东西)山轿者最狡狯,游冶少年多与钱,则遇彼姝之车故意相撞,或小停顿。商宝意先生有诗云:“值得舆夫争道立,翻因小住饱看花。”虎丘山坡五十余级,妇女坐轿下山,心怯其坠,往往倒抬而行。鲍步江《竹枝》云:“妾自倒行郎自看,省郎一步一回头。”(同上)
李义山咏柳云“堤远意相随”,真写柳之魂魄。与唐人“山远始为容”,“江奔地欲随”之句,皆是呕心镂骨而成,粗才每轻轻读过。吴竹桥太史亦有句云:“人影水中随”。(同上)
向读盘陡孙秀才韶咏《小孤山》云:“江心突兀耸孤峦,缥缈还疑月里看。绝似凌云一枝笔,夜深横插水精盘。”后过此山,方知此句之妙。(同上卷二)
袁枚提倡“性灵”,什么叫“性灵”呢?“性灵”就是要有真性情、真感情。《随园诗话》卷三引王守仁说:“人之诗文先取其意。譬如童子垂髫肃揖,自有佳致,若带假面,伛偻而装须髯,便令人生憎。”又卷一说:“牡丹芍药,花之至富丽者也,剪彩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与论诗。”就是要真的活的新鲜的。这种真感情,通过有生气的生动的语言表述出来,是真挚而反对虚假,生新而反对陈腐,不作套语,不填公式,这大概就是袁枚所提倡的“性灵’。又卷一里提到“题目佳境”,即“即情即景,如化工肖物,著手成春”,诗要写得活,而“光景常新”,永远是新鲜的。写得要贴切,“即如一客之招,一夕之宴,开口便有一定分寸,贴切此人此事,丝毫不容假借,方是题目佳境。若今日所咏,明日亦可咏之,此人可赠,他人也可赠之,便是空腔虚套,陈腐不堪矣。”
结合诗篇来看,袁枚认为徐凝的诗句确是佳语,因为它的比喻是新的,不落俗套,比较贴切。他认为苏轼的批评不对,苏轼自己的咏海棠就不超脱,更坏。这说明,袁枚看问题不受前人的拘束,不管苏轼名声多大,敢于与苏轼唱反调,这正是性灵派要表达真感情的特点。苏轼的比喻,不过用美人来比花,这是自古以来习见的,特别是苏轼通过酒晕和红映肉来比,是新的。袁枚认为苏轼批评徐凝是由于不超脱,这是误解,他为徐凝抱不平,也用不超脱来批评苏轼,这是由误解和反感结合而引起的,这个批评是不确切的。
他欣赏樊明征的诗,把“一塔一诗人”并提,用“仰首欲扳低首拜”来突出命意,既指一塔又指一诗人,又含有“仰之弥高”的敬仰之意,这也写得生新可喜。他崇尚生新,有时不免轻佻,庄重不够。像他引的商宝意的诗,对于舆夫的狡狯,有意拦住载着年轻女子的车子不让走,既没有对这种行为表示不满,反而扬扬得意,显出他的轻佻。鲍步江的“省郎一步一回头”,也相类似。他因为写得生新而加以欣赏,这里露出性灵派的弱点来。
他欣赏“堤远意相随”,这个“意”是柳的情意,长堤上栽着柳,柳挽离情,依依不舍,这是写出柳的神情,不用“杨柳依依”,不说惜别,而用“意相随”,正是造语生新,所以得到他的称赏。“山远始为容”,“容”字从“女为悦己者容”来,就是修饰打扮。“为容”的是山,山为人修饰打扮,写山的多情。这是跟远山如眉黛来的,眉黛是画眉用的,正是打扮用的,这就把远山写活,像“意相随”把柳写活一样。“江奔地欲随”,江水奔腾好像地欲随人,这个“欲”也赋予情意。咏《小孤山》的比喻,也是生新独造,非常贴切,别处移用不得,所以也得到他的赞赏。
袁枚的性灵说,又赞赏“移情作用”,把作者的感情移到物上,把静物看成动的,无情的看成有情的。《随园诗话》卷一里赞美“陈其年之和王新城《秋柳》,奇丽川方伯之和高青丘《梅花》,能不袭旧语而自出新裁。陈云:‘尽日邮亭挽客衣,风流放诞是耶非?……’方伯云:……‘珊珊仙骨谁能近,字与林家恐未真’。”都用拟人化写法,写柳的多情,用“风流放诞”来称柳;写梅的高洁,用林逋的“梅妻鹤子”说而加以翻新,说梅花的格调这样高,讲它嫁给林家怕是假的。
性灵说又要求不同的人的诗作要各具特点,能看出各人的身分来。《随园诗话》卷四云:“凡作诗者,各有身分,亦各有心胸。毕秋帆中丞家漪香夫人有《青门柳枝词》云:‘留得六宫眉黛好,高楼付与晓妆人’,是闺阁语;中丞和云,‘莫向离亭争折取,浓阴留覆往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