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说,写小说-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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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慢慢地品……多少年了,我一直记着这句话,一直也就这样地品过来,一直把他当我真正的汉语启蒙者,好像我现在每读一个词都还在跟着他一起品,这么好一位老师,这样一位把我带进门的好老师,你恐怕想不到他的结果是什么——除了我一个人,别的同学都说他什么也没讲,根本讲不出什么东西,随后就被调整去敲钟了。
一个词原本埋藏于一个民族传统文化的深海,出露水面就意味着先天地带有种种味道,它是可以跟所有的东西相连的。一个词就是无限语义的生成物,只要你不断地品,它就不是固定的,你想给它固定,它就死了,不固定就会反复生长,就会有整个世界里的一切,声音、节奏、重量、颜色,这是初步的,接下来当然还可继续造化,你从节奏感到了美感是怎么形成的,你从它单方面的力量又怎么行进出速度以及节奏,以及节奏的抑扬顿挫又怎么通感了你的心灵。语言本身就是一个四通八达的世界,它是通神的,最终是跟宇宙对位的……我现在当然也知道我的老师当年“什么也没讲”,只不过他又“什么也都讲了”,他用“什么也没讲”达到“什么也都讲了”,我想,他也许不能给我讲得更多了。他只开个头,然后就仍由他那孤独的敲钟声每天十来次地撞击我的心灵。
特里·伊格尔顿说:“文学语言疏离或异化普通言语;然而,它在这样做的时候,却使我们能够更加充分和深入地占有经验。平时,我们呼吸于空气之中,但却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像语言一样,它就是我们的活动环境。但是,如果空气突然变浓或受到污染,它就会迫使我们警惕自己的呼吸,结果可能是我们的生命体验的加强。”
是这样的,每一句着似简单的语言你都可以用你的生命体验为它加强。当然,并不是每一句话都能通神。你必须学会驾驭,借助你的神通去辨别各种语言,你是一个作家,你的职责是虚构,是用你自己的语言叙述故事。你必须要选择,要花工夫去寻找。博尔赫斯曾为某个小诗人写了一篇感人的传记,只是因为那人发掘了妓院里的常用词语。因为从那里出来的词都是最流行的,从而也就是最新鲜和干净的。我说的也许不算数,还是让博尔赫斯来告诉你:“阿根廷人要讲完一句整话是罕见的,当说话人觉得听话的人已经明白自己想要说的事情时,就不再说不下去了。”
我估计你也明白了。
口语的光泽(1)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小说要讲故事。这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一般说法,其它文体就不是语言的艺术,就不讲故事了吗?所以最好说,小说有小说的语言。它和其它文体是不通用的。莱布尼茨和他的追随者们曾尝试过寻找到一种理想的万能语言。但这种语言肯定是没有的,真找出来了,诗歌第一个就死了。
小说语言可分为叙述人语言和故事人物语言。
叙述语言必须要依赖于各种不同的词,由词的各项差异性来构成不同的义项。又因为词典里永远没有无歧义的词,所以,叙述语言总是可以不确定,全凭叙述人对语言的综合感觉。这并不是说语言是构成小说的主要魅力所在,而是说语言作为传播媒介是不完美的,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次级媒介。
不完美的媒介构成了小说的文本,因为不完美,因为每一个词附载了很多特定含义,一个特定含义可用许多词同时来表达,同样的词在不同地方、时间,在与不同的日常生活和用法的勾连时也会产生不同的意思,以及它还可以借助上下文来调整词义的转换。所以,作家与作家之间的不同就很容易显现出来了。所以,阅读常常都像是一个拼图游戏,你必须挨个试错,必须要在了解的基础上摆脱作者原来的词句,这样才能最终进入他的思想。
有兴趣在小说语言上深入下去的读者不妨去读读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他在长年地寻找各种语言的“潜在的基本论据”的基础上,归纳出了结构语言学的四项法则:历时与共时方法、语言与言语、能指与所指、系统差异决定语义。他认为必须要有这些论据,否则一切语言文字都只能是任意变化、无从限定了。当然,他是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语言问题的。在一个科学领域内,由科学家集体承诺并遵循的一整套标准理论、常规观念以及相应的研究方法,就是库恩提出的范式。没有这种范式,就没有理论上的“众望所归”。
扯得远了,小说的语言是活的,是口语的,是被塑造的,是不断为时代印记的,也可能是叛逆的、随意的。我们阅读别的死的文体语言,其实也正可以把小说语言看得更清。马原在《两种深刻》中提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我们发现今天人们的思想方法与托尔斯泰们大不相同了,是时代不同的结果吗?我进而发现多不同的其实是思维语言和表述语言,这才是本质。我们和他们使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文体。奇怪的是大仲马他们。他们(包括塞万提斯、薄迦丘、荷马以及全部真正意义的古典主义作家)使用的文体与今天作家竟只是小有距离。也就是说,小说文体正在往回走,说往前走也行,反正是在走向传统古典主义,走向口语表述,走向生动和趣味性,走向心理学的反面,走出文章辞藻的樊笼。”从前的小说就是用来讲故事的,像被薄迦丘用来逗女人高兴的,所以,它一直是口语的。
口语变得越来越重要。我们读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有人不喜欢,有人会一下子爱上它的语言。在美国人心目中,不管爱不爱他,小说对美国俗语、俚语的精熟,以及对从拉伯雷以来的“狂欢式”民间叙事技巧的戏拟与发展,都令他们大为叹服。懂几门外语(纳博科夫懂得太多了,他曾是鳞翅目昆虫学家和标本收藏家,还是象棋难题的制作者)的纳博科夫,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用母语俄语写作,可第一本用英文写成的书就在语言上如此“美国化”,这不能不说他是一个语言天才,当然,他的漂泊的经历也造就了语言的非自然状态。他自己说:“因而,语言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理解。它再也不是旧的意义上的习惯和自然,而在很多方面是任意的和叛逆的。语言成了可以塑造和再塑的媒介,而不是社会习惯性的宰制。”
伍尔芙说:“要了解小说家创作过程中的细枝末节,也许最简便的办法不是读,而是写,亲自去尝试一下把握语词有多么艰险。请回想一件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或许是,在某条大街的拐角处,你从两个正说着话的人身边走过。一棵树正在摇曳;一道电灯光一晃一晃;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让人觉得滑稽,又让人感到忧伤;那一瞬间,也许就含有一幅完整的景象,一个完整的概念。……但是,当你想用语词来重现这一景象时,就会发现它已散乱成了千百个相互矛盾的印象片段。”
对小说家来说,正说着话的人说什么都是自然的,当且仅当你想试着把他们的语言写进自己的小说时,你就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伍尔芙给你说不清楚,所以她说这很“艰险”,你恐怕不信,所以,她同时劝你去“尝试”一下。她当然是知道厉害的。她跟我们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她知道在现代语境里,写作有多么难,她没说为什么难,但孔子一定是知道的,所以要述而不作,苏格拉底也是知道的,所以他要追问到底,直到你像他一样“确信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毕达哥拉斯也是清楚的,所以他要故意不留下书面的东西——不愿意被任何书写的词语束缚住。
对口语的热爱就是创作小说的第一次冲动。口语摆在那里,你太热爱它们了,你没法不把它们叙述成一个个故事。
临时叙述几个跟口语有关的故事吧——虽然是真事,但因为是被我叙述了,所以它基本上就可以叫小说——虽然我真正想讲的故事还没开始——我忍不住地想讲给大家的故事。从本事到故事,再到小说,这个过程持续了几千年才完成,这几个词写小说之前一定要分清楚。
故事一:
半夜两点,朋友老卢从一个牌局出来。他的技术很好,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输钱,所以他的眼睛有点往外鼓,像是想把谁恨死。他没再回头看一眼,倒车时也一直朝前方瞪着。
不知在想什么,他曾努力想过,但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
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车速自己就慢了下来。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朋友白华的名字,应该不是在这条街,总之有点像,三天前,也许就是昨天,他和白华准备告别,白华突然说:走,老卢,我们去日B。
B没日成,但这事让他想了一天,所以,当晚一直都是美滋滋的,尽管也输了。但眼睛没这会儿这么痛。
由于耽误了一下,老卢基本上要压线了,这才把车停下来。他感觉自己动了一动,抬手在方向盘上拍了拍。喇叭响了。
他正犹豫着跟自己打赌,看能不能在变灯前一秒就已把车开出去,这是他很长一段时间来的习惯,他突然记起了这个游戏,但是由于是临时记起的,无法判断时间了,于是,他开始着急起来。要是等到灯都变了才启动,他觉得自己就输定了,而且不仅是刚丢的那些钱,也许还有未来一段时间的某些好运。
口语的光泽(2)
他越来越着急。
“大哥,搭个车。”一个声音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坐在了他身边。老卢有点毛骨悚然地往旁边一瞧,那人手里抓着一只包。女的,他一下放下心来。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突然多出个女人,这不在他的计划里。尽管以前多次想过这样的好事。
老卢终于还是没赶上提前一秒启动,他多少有些懊恼,但只持续了几秒。“你去哪里?”十字路口快过到一半,老卢拿眼往副驾上又瞟了一眼,习惯性地把身子也朝那女的斜了一下。长得很有肉头。老卢心里有点花了,心想等知道了女的去哪里,然后就好想办法了。他甚至开始庆幸输了那些钱。
老卢还在等。但那女的却没有回答的意思。也许还在想。老卢又开始紧张了。这是一只鸡,不知因为什么也很失意。天知道她是什么路子。当然,是个好机会。她到底要去哪里?为什么不说她要到哪里?想暗算我?该不会是直接就跟我回去?老卢的脑子开始疯转,生怕计算不周,把今晚的机会打发了。
“大哥,你日我吧。”那女的冷不丁地说。
老卢不知怎么就把紧抓着方向盘的手摊开了。她要我日她!她直接就开口叫我日她!老卢那些还没想好的准备要恶斗的细节立刻全泄了气。
老卢有点恨起自己来了。“我今天不想日。”老半天了,他才从后靠背上把自己重又撑起来。
“大哥,你咋啦?”那女的立刻把头扭过来,不敢相信的样子。她那涂了过多眼影的熊猫眼鼓得老卢突然恶心起来。
“是不是输多啦?大哥,日一下不就对了?”那女的还是不敢相信的样子。
“我说了,我今天晚上不想日了。”老卢恶狠狠地说,猛地一脚油轰出了老远。
前边不会再有十字路口了。
第二个故事说的是我们村的摊肉饼。跟我们的村长有关。事情就是村长招待我在他们家吃肉饼,人物有老支书、电工和村长两口子。
“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