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说,写小说-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断分岔的结果,就会产生各种不同的结局,每一种结局都是另一些分岔的起点,世界没有穷尽。越是看到了这种分岔,你就越会觉得博尔赫斯也是个谜。这个最后双目失明的老人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呢?有人说,他是书,是文学本身;是时间,也是空间;是知识,更是智能,是无止境的智力活动。是的,这才是小说,那么多汗流浃背、挖空心思的小说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带领人类做这种种的智力游戏吗?
我必须要紧紧咬住作者的思路,这是类似一个捕鱼的紧张游戏,开头就得收网,稍微有个地方一松手,就会放跑几条大鱼。读别的人我可能会紧张,但是读他反而不用这么紧张了,因为你越用劲,攥紧的拳头捏住的沙子越少;网子里的鱼也就越少,不断地少,而且它们拼起命来说不定还把网都撑破了。水里是没有岔路的。只有博尔赫斯在不停地设置分岔,你一心一意地跟他走,越走岔路越多,你还不如远远地跟着他,或许因为没太用力,不会限得太深,这样,一旦发现有什么不对,还好走回头路。这回头路是一定要走的,一篇小说读个五六遍一点也不多。这很好理解并说服你自己,你听莫扎特、巴赫是多少遍呢?
博尔赫斯说:“我的感受是,头几句话应该长一点,好使读者离开他的日常生活,坚决地让他置身于一个想象的世界中。如果要举个例子,不妨去看塞万提斯最著名的小说。”
他说的是《唐·吉诃德》,开头是这样的:
曼查有个地方,地名就不用提了,不久前住着一位贵族。他那类贵族,矛架上有一支长矛,还有一面皮盾、一匹瘦马和一只猎兔狗。锅里牛肉比羊肉多,晚餐常吃凉拌肉丁,星期六吃脂油煎鸡蛋,星期五吃扁豆,星期日加一只野雏鸽,这就用去了他四分之三的收入,其余的钱买了节日穿的黑呢外套、长毛绒袜子和平底鞋,而平时,他总是得意洋洋地穿着上好的棕色粗呢衣。家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管家,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外甥女,还有一个能种地、能采购的小伙子,为他备马、修剪树枝。
是的,感觉塞万提斯完全是按照后世博尔赫斯的建议写作的。在这个开头里,来看看我们最后被坚决地抛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想象世界:一位贵族,一支长矛、一面皮盾、一匹瘦马、一只猎兔狗,然后是吃的东西,星期几到星期几各吃的什么什么,一一在列,他的收入状况,他平日里的打扮,家里还有什么人,也都说得头头是道,你相信了吗?当然,但也可能是假装相信,这也就够了。这样一个奇怪的贵族,脑子肯定有什么问题,要紧的是,他会干出些什么让人觉着有趣的古怪而荒唐的事来!
慢慢读来,“曼查有个地方”,“地名就不用提了”,为什么就不用提了?作者不想提了,地名不重要了,作者忘了,作者不想让你分心了,作者暗示你这是写小说,他在虚构,你认那么真干啥?总之,这话里掖着点味道。“他那类贵族”,语气里又含着点什么,不屑?俏皮?调笑?你不必定要知道,但这句看似不经意的、带点急促的话还有另一种游离和分散效果,那就是把你前边可能有的某种觉着他在编故事的猜疑心理给轻轻抹了。他像很熟悉似的“直接”称言“他那类贵族”,又引你把注意力朝一个我们都可能已熟悉的、类型的人物群上,而且,似乎还暗示着一点要给这类人来点恶作剧地画个像……然后,你终于被捆绑在了他的一些可笑的叙述上一起来到了骑士时代——而且要认识的是一个肯定跟其它骑士处处不一样、时时都像开着他们玩笑的骑士。
这就是昆德拉所说的欧洲的小说遗产,写小说的人都应该来拜拜的祖师爷。这不是一部幽默小说,它可以是流浪主题,但这还不够。因为昆德拉还说了,你想在其中去找寻一种明确的、可以解决人生悖论的道德信念吗?没有,那里只有一连串的生命疑问。他老人家在那个年代就弃绝了对一个善恶分明的世界的渴望,弃绝了宗法式的生活伦理的欲望,在此基础上肯定或认可了人生的道德相对性和模糊性。这个提法够高的了。我所喜欢的学者刘小枫还有一句总结:“小说的真正敌人,不是近代的哲学和科学,而是现代之前的宗教-道德伦理的生活教条:区分善恶和对生活道德明晰性的要求:塞万提斯使我们把世界理解为模糊不清,要面临的不是一个绝对真理,而是一堆相对的互相对立的真理,因而惟一拥有的把握便是智能的无把握。”
没有明晰的道德了,道德小说管不了。塞万提斯已经闹懂的真理,到我们这里又成了问题。
读一部小说的所有收获常常都跟你从开头阅读到什么东西有关。戴·罗奇说:小说的第一句(或第一段、第一页)是设置在我们居住的世界与小说家想象出来的世界之间的一道门槛。因此,小说的开局应该如俗语所说:把我们拉进门去。
既然是拉进门去,当然是房子都修好了。房子还没有修,就是连门儿都没有。
追忆似水流年(1)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思想拼命地活动,徒劳地企图弄清楚我睡在什么地方,那时沉沉的黑暗中,岁月、地域、以及一切、一切,都会在我的周围旋转起来。我的身子麻木得无法动弹,只能根据疲劳的情状来确定四肢的位置,从而推算出墙的方位,家具的地方,进一步了解房屋的结构,说出这皮囊安息处的名称。
追忆似水流年
这是个曾被反复试验了近20种写法的开头。我常常都想,我宁愿抛洒掉一年的阅读时光,也想把普鲁斯特这20种写法都看上一遍。我还常常怀疑,说不定一看就恍然大悟,一悟之下甚至能背出其中的好些开头——其中一定有很多都是很相近的,改走又改回来的句子。而只要他给我其中的任何一个,我的小说就得救了。
普鲁斯特有病,他怕光,害怕各种气味,又是同性恋,最好的方式只有早早就躺下。可是,他肯定比常人更难以入睡。但对于思想来说,躺下来确凿是一种极好的姿势——经验告诉我们——只有这种姿势和角度,最利于思维的活跃。
我用长达3年的失眠经历来体验,这样一个总是徒劳地躺下来的人,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回忆。“早早就躺下”、“沉沉的黑暗”、“疲劳”,再加上“徒劳”、“无法动弹”,世间只剩一具“皮囊安息处”,一个跟在棺材里同样的姿势,一个新鲜的活死人,也正在一点一点地死下去,但是,身体的死亡过程,却同时也催生了思维,“拼命地活动”,“旋转”出一个“一切”都在的空间,那是一个包含了时间以及更多维的空间。可怜的普鲁斯特,他用一个病人的躯体,感受到了浮在脑海里和围绕在脑袋上空很近的那一团气息是可以抓住也想拼命抓住的东西。那是一个跟生命逆向运行的世界,也是生命的本能回溯,如果能尽可能多地找到来时的路,那就能同时求得死亡与回光返照两条平行的线路,一个属于自己的时间空间就能同时建立。
这是死亡的野心,也是普鲁斯特拼命想跟自己的前世今生建立起一种普遍联系的野心。在这个没有尽头的多维空间里,渺小而徒劳的他只有先“确定四肢的位置”,“推算出墙的方位”、“了解房屋的结构”,最后试图“说出这皮囊安息处的名称”。这多像是人类的命运本身!
普鲁斯特是个失眠者,博尔赫斯也是。“我记得那些不眠之夜,于是我想努力忘记我自己,忘记我居住其中的房间,忘记房间外的花园,忘记那些家具,忘记我身体的种种不适,可我做不到”。同样的一个为整个记忆所压迫的人。前者试图了解他,后者努力忘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是的,我现在基本上是按照普鲁斯特的时间作息,我躺下得很早,可是并不能老睡得着,时常就会想起这个开头。想一想不也挺美吗?这是海明威那位失去性功能的主人公说的一句话,马原特别喜欢的一句话。我突然想起几年前陪马原去看成都体院的一位朋友,很棒的身体,本是练拳击的,可不知得了一种什么奇怪的病,每年除了早夏能出户外活动两三个月,平时都只能躺在床上,冬天时最惨,盖着四床厚被子,再搭上一件军大衣,开着空调,再加一个大功率取暖器,可麻烦的是,病人只能舒服一会儿,因为马上就出汗了,汗水马上就变凉了,全身哆嗦得发抖,而房间里已不可能再添加什么取暖设备了。
我俩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告辞出来,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再问这位朋友的情况,只要不问,他就会一直像我们告辞时祝福的那样“到春天就好了”。这也是我的一个经验,对小说很重要的一个经验,那就是碰到类似的事情,尽可能地做到不露感情色彩。朱自清说:你来,我去接你,你走,我不送你。就是这个意思。画家常常都会抛弃一个重要的东西:时间。杰姆逊总结说现代主义的一种专用语言(以普鲁思特和托马斯·曼为例)就是运用时间性描述。时间,不错,就是它,这个被这两位天才感知到的东西可以理解为我们每个人插入历史的一种方式,也是我们共时的一种劫运。
凝固住一个时间,一个最低的时间,争取一个未来的时间——而只有在过去,在追忆里,似水流年才会一直活着。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当我第一次读到这第一句时,我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我已经老了”,王小波称这个开头“无限沧桑尽在其中”,这当然是从简单处说的。但即使是对一般读者来说,夹杂着落寞、哀伤、惊叹、凄凉、绝望、怜悯的沧桑感也已足够脑袋里空白几秒钟了。
失去记忆也是个好办法。但最好只是短暂的,不然过后你想从某个地方又重新开始就拾不起来了。那个男人走向已经老了的我,说认识我,他说的方式很奇特,因为他用“年轻”和“现在”反复对比,时间,还是时间,而且是选了一个时间“特意来告诉”我,他更爱我现在这副面容。他当然省了许多话,他一直在爱着我,从我年轻时起就看着我的身边绕满了男人,所有人都说我美,他在时间面前退缩了,他其实也是战胜了时间,在我已经老了的时候,他特意来了,告诉我现在比年轻时更美。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说出了“备受摧残”四个字!多少经历,多少关注,让省略的空间顿时全部涨满!让这一句和“我已经老了”形成了一条直线的两个端点并无限延伸开去。语言带着闪电,从天上一笔就划到了地上。
杜拉斯一直是个情人,是一个玩火者。
追忆似水流年(2)
我还没有说过上面提到的开头有谁的不好哩,就这一个,是的,无论它有多美,我也要把它与叶芝的《当我老了》对照一下:
当你老了,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