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长歌-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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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文本点点头,勉强笑着回应:“嗯,你也早。”
就在这时,李世民的声音喊道:“岑文本来了吗?”接着,他伟岸的身躯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弘文殿里的一众官员慌得一齐跪下,岑文本也连忙行礼,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陛下。”李世民上前拉起岑文本的手道:“免礼,今儿个早起,朕想起了明年科举的事儿,想让你拟个文告,嫌他们传你耽误功夫,朕就自个儿过来了,走,到里边聊——”说着亲热地拉着岑文本走进一间侧室,众官员望着二人的背影,一时面面相觑。
李世民走到一把椅子上坐下,一指另一把椅子:“文本,你坐。”岑文本有些拘谨地坐了下来,李世民说道:“仗要打,为国家举贤的事儿也耽误不得,明年的秋闱一定要弄得大张旗鼓一些,给各州县的文告要早些发下去,好让全国的读书人早做准备。大乱后要大治,少了人才可不行。”
岑文本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稍顷,他犹豫着问道:“皇上龙跸刚回到京城,朝廷甫经大乱,有那么多急务要办,一大早亲自来找臣,不会只为这么一桩事情吧。”李世民看一眼岑文本道:“那你说朕找你为的是什么呢?”岑文本说,“眼下朝廷最大的事情莫过于储君的去留,这个问题解决不好,人心不稳,朝局不宁,北伐只能是一句空话,皇上一定是来说这件事儿的吧。”
李世民赞道:“到底是岑文本呀,一眼就看到了要害!这件事情,你以为该如何处理?”
岑文本说太子先谋划登基,后又和侯君集拥兵作乱,听起来是一宗不小的罪过,可是细细想想,原因很多,也不能全怪他们。皇上卧薪尝胆三年,这次出生入死才得以和突利等成功密盟,都是为了北伐一雪前耻。而太子和侯君集在军中的部众甚多,不管以什么理由重处二人,朝廷和军队必会出现难以逆料的混乱,非三五个月无法弥平,背着如此沉重的包袱上阵,这仗还怎么打?
李世民看着岑文本说道:“看来,你的意思还是不要轻言废立的好?”岑文本点点头:“冬天就要到了,时不我待呀。”李世民站起身来,拍拍岑文本的肩头发出由衷的感喟:“好一句时不我待!文本,侯君集那样待你,你尚且能够容他,替他说好话,你的胸怀让朕也感动呀。”
岑文本扑通跪倒:“皇上这么说,臣真是汗颜。您北巡前把这么重的一副担子放在臣的肩上,臣却眼看着朝局乱到这种地步而无所作为,臣实在是没脸再在弘文殿里行走了,请皇上革去臣的官职以示惩戒吧!”
李世民连忙起身把岑文本扶起:“文本,你这是做甚,朕那日在太极殿前不是已经说过百官没有过错吗!”岑文本一脸诚恳地道:“百官没有过错,臣却难辞其咎,毕竟臣是皇上的近臣呀。皇上是仁德之君,那日在太极殿前,拒绝了臣的求罪之请,臣为了安百官之心接受了。可是臣这心里却一直放不下此事来。现在,大局初定,臣再次恳请皇上赐罪,只有皇上惩诫了臣,臣心中才可以稍安一些。”李世民大声道:“文本,以后你可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朕又不是聋子,你已经尽力了,这中书侍郎你还得给朕当下去!不管别人怎么看,朕心里有本账。”李世民本就中气十足声若洪钟,这句话他又用足了力气,门外那些尖着耳朵的官员们听得是一清二楚。
岑文本感动万分,泣不成声地道:“皇上!您如此厚待臣,叫臣何以为报呀。”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李世民向岑文本请教了些西周的历史问题,说到晌午才离去,临走还让马宣良去把自己的那件狐皮大氅给岑文本送过来,他说这里凉,穿得少可不成。
送走李世民,岑文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众官员立马都换了一副脸孔,堆出无限的恭敬来。那个先前嘀咕过岑文本的员外郎马上拿着一份奏折走过来说道:“大人,这是扬州刺史报来的关于下个月军饷起运的呈文,请大人过目。”岑文本和颜悦色地看着他道:“这是漕运上的事儿,交长孙大人办理吧。”员外郎一脸谄笑地道:“长孙大人不在,还是请岑大人过目吧。”岑文本倒是大度,伸手接过呈文来,那员外郎才总算舒了口气,躬身退下。
李世民去弘文殿看岑文本的消息不胫而走,晚上他回府的时候,李恪已经先一步等着他了。李恪迫不及待地问:“先生,听说父皇一大早就到弘文殿去找你了,还赐了一件御用的狐皮大氅给你,有这回事吗?”岑文本从身后的随从手里拿过一只精致的箱子,取出一副缎子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狐皮大氅的一角,他用手轻轻抚了抚,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看着李恪。看见狐皮大氅,李恪长出了口气:“原来真是这样,我这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了!这一阵子,朝中那些小人一直都在议论您中书侍郎的位子还能不能保得住呢!”岑文本一笑:“他们也太不了解当今的天子了。”
李恪又问:“先生,皇上亲自去找您说了大半天的话,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什么明年科考的事儿吗?他是不是向您问国储废立的事儿了?”岑文本脸色一变,看着李恪没有吱声。李恪有些着急地追问道:“您是不是又保太子了?”
岑文本缓缓说道:“殿下既然看出来了,臣也就不瞒着你啦。不错,臣是保太子了,不光保他,还保了侯君集。北伐就要开始,这种时候皇上会让朝局出现动荡吗?皇上是个有主意的天子,他要真下决心废太子,杀大将,又何必来问臣这个有一百个理由应该失势的人?臣看他心里头早就有了主张,这么做不过是要让臣来稳住你们。皇上胸中装的东西和你们不同,他心里想的是整个天下,对他来说,什么事情也没有和颉利的决战重要呀。”
李恪脸上露出怏怏之意:“难道就这么又放东宫一马?”
岑文本放下手中的箱子,稍顿了一下道:“对殿下而言,眼下皇上放东宫一马,难道不比废了他更为有利吗?”说着,他走到棋枰前两手夹起一枚子道:“这盘棋东宫已经丢了两只角,能让人隐隐觉出败意来了,你是愿意和他接着走下去呢,还是愿意和魏王新开一局?”李恪一愣,琢磨着他话中隐含的深意。
李世民连续找朝中多位重臣谈话,除了岑文本,还有陆续回到京中的李靖和魏征等人,和他们协商后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把登基未遂的事淡化下来。至于主审这起案件的官员,他想到了一个让人意外的人选——魏征。当李世民向魏征提出请他来主审太子和侯君集一案时,魏征并不愿意,他说自己曾经逼太子杀过属下,令太子甚为不悦,二人算是有过些龃龉,在这种情形下去审他,恐怕放不开手脚,会误了皇上的大事。李世民告诉他只管秉公处理,有什么是非他这个皇帝自会担着。见皇帝的态度这么坚决,魏征就不好再拒绝了。
李恪的心腹们听说魏征来审太子一案,无不欢欣鼓舞,一齐聚到蜀王府里,说太子这回真是要完了,因为谁都知道魏征这个人最是公正,太子又和他有旧怨。李恪知道皇帝去见岑文本的谈话内容,心中有数,对众人道,你们还没看明白皇上的用意,皇上这么做正是为了救太子和侯君集呀。魏征好名,他接审此案,最怕的就是把太子判重了,别人说他公报私仇,所以,自会使尽力气为太子洗脱罪名。你们看着吧,这件事情的结果一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世民的这种安排让李恪心里着实不爽,不过他也不能不佩服父亲的手腕,魏征是出名的直臣,让他为太子等人洗脱,岂不比皇帝自己强压下去更让天下人服气得多?
魏征到底是个干吏,两次提审就把事情弄了个清清楚楚。
魏征的法子很简单,他知道侯君集父女感情非比寻常,就先提讯海棠,审之前先告诉她侯君集的旧伤复发了,痛得很厉害。侯君集旧伤复发是事实,但没有魏征说得这么严重。不过,这一招攻心术确实起作用,海棠听了直掉眼泪,她不忍年迈的父亲受到严惩,就把事情交代了出来,把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想替父亲开脱。
侯君集却没有海棠那么好审,虽然身陷囹圄,但做惯了大将的他仍保持着一副傲慢的神情,对魏征不理不睬,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魏征让他快把罪行通通交代出来,免得受皮肉之苦,他冷笑一声:“皮肉之苦!你吓唬谁呀!魏征,你看看这是什么?我这一身皮肉,受过的苦够多的了,你再给我加上一点又何妨?”说着哗地撕开衣衫,露出密密麻麻的伤痕来,魏征的目光落在那些伤痕上,想发火,可又实在发不出来。他拿起海棠那纸供状,朝侯君集晃了晃:“你不想招也无妨,反正有人已经招了,太子妃一口咬定带兵南下是她的主意。我这就回宫向皇上禀报审案的结果。”
提到女儿,侯君集心里发起慌来,伸手拦住魏征:“慢着,太子妃真的是这么招的?”魏征知道鱼已经上钩,心头一阵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地说:“按理这供状是不能给人犯看的,今儿个我就对你破一回例!”说着把海棠的供状递了过去,侯君集接到手中展读,马上脸色一变,抬起头来嚷道:“太子妃分明是在撒谎,她一个妇道人家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好吧,你审我吧,想知道什么,我统统都告诉你。”
魏征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那好,给潞国公搬把椅子来。”一个差人搬过一把椅子,侯君集跨一大步,挺直腰杆坐了上去,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陈述了一遍,接着又老老实实地在供状上画了押。
审完侯君集,魏征离开,李世勣陪着他走过大营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道:“大人,明天几时过来审?我让人给你准备好人犯候着。”魏征回答说:“已经审完了,明天我就不过来了。”
李世勣一惊,暗自赞叹这位魏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这么快就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了。快到营门时,他小心翼翼地对魏征说道:“有一句话末将本不该问,但是皇上让末将看守他们三人,干系重大,实在又不能不问,请问大人这三人将获何罪?如果是死罪,末将就得不得不格外小心了,这禁卫军中太子和侯君集的旧部实在是太多了。”魏征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他们会获什么罪,我当然不能随便说。不过你严加看管总不会有错吧!”李世勣一愣,心中暗想:“好厉害,真是滴水不漏呀!”
把魏征送出营门,李世勣的心事重了起来,案子审完了,还不知会怎么定罪,他实在担心会发生什么不测,这一夜连着几次到囚禁三名要犯的地点巡视。侯君集倒是个不怕事的,早就睡得鼾声如雷,海棠却心事重重,一直坐在院中的那棵树下望着天空发呆。李世勣放心不下,站在院门外,偷偷观察了她好一阵子。
突然,海棠背对着他说道:“李将军,是你吗?”李世勣道:“太子妃又听出了臣的脚步?”海棠幽幽地说道:“只怕你很快就不用再向我称臣了。是我怂恿父亲和太子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皇上派魏征来审理此案,魏征与太子有旧怨,看来这次我是在劫难逃了。”
李世勣宽慰她道:“太子妃,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坏,一切还要看皇上的圣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