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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上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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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假结束,开学后,南京城各所小学校的门口都有卖零食的摊贩聚集,专门诱惑往返路上或课间休息的小学生的。我的红梅巷小学呵,沿街三三两两的摊贩主要是退休的老头太太,捡一块工地上的红砖做凳子,两膝中间放一只俗称“猫叹气”的带顶盖的大竹编篮子,隔成许多空格,分门别类地摆满炒葵瓜子、五香花生米、糖炒粟子、橄榄、蜜饯果脯之类。我至今仍记得,一分钱能买七颗上海的五香桂皮豆。而南京小孩把带酸味的果脯(不管是用杨梅、青杏、芒果丝还是剖开的毛桃片渍制的),一律叫做梅子。一想到吃梅子,口齿生津,舌头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尤其一种叫巧酸梅的,因外裹盐粒,含在口中先是感到咸涩,五分钟后其酸无比,令人皱眉作痛苦状,随着唾液的分泌和冲淡,回光返照般出现了浓郁的甜味;甚至薄薄一层干瘪的果肉被剥离吞咽,那坚硬的小核含在舌床上依然潜流脉脉、五味俱全。话梅堪称对人的味觉的调戏。既无营养,又不抵饿,只求获得味觉上的放纵。我想起了“望梅止渴”的典故。如果没有味觉上的诱惑,如果人类的舌苔铁板一样厚实,那是怎样一种可怜的麻木呀。

    那时候塑料袋尚是奢侈品,卖零食的地摊上,大多搁一叠拆散的旧书页或裁成小方块的废报纸。买一角钱的话,摊贩会把纸卷成三角形、漏斗状,装入食品后再轻巧地封顶。经常见到梳羊角辫的女生三五成群,人手一纸袋奶油瓜子,边走边嗑,把壳吐向风中。那一瞬间,她们恐怕觉得自己幸福得像个公主。那个清贫的时代的小公主们哟。后来出现了糖纸绘有金鱼吐泡沫图案的泡泡糖。小女生们又迷上了。常见她们一个接一个腮帮鼓得溜圆,吹出小气球般的大白泡泡———我们还没来得及喝彩,又一个接一个啪地破灭了。就像梦一样。一行排着队吹泡泡糖、制造生活假像的女孩子,穿着朴素的衣裳,在操场上接受阳光的检阅。就像梦一样,那一张张美丽又稚嫩的脸出现了,又消失了。她们今天都在哪里呀?

    漫长的夏天,梧桐树都热得直吐汗浸浸的舌头。校门口卖冷饮的摊点,应运而生。老太太坐在树荫下守着一只刷过白漆、覆盖棉被的大木箱,手持小木板在箱盖上脆脆生地敲击着:“冰棒马头牌!马头牌冰棒!”据说这种吆喝如同《红灯记)里“磨剪子口来锵菜刀”的接头暗号,解放前就流行了。赤豆冰棒和桔汁冰棒,四分钱一根。奶油冰棒则五分钱。我们手持冰棒慢吞吞地吮着,尽量延续它溶化的速度———闷热的夏天,如果有一根永远含不化的冰棒该多好。那时候喝一回汽水是很贵族的,三毛钱一瓶的桔子汽水,对于怀揣叮响的硬币的学童来说,无异于今天的人头马洋酒。喝一回汽水,夸张地打着嗝,揉着小肚皮从伙伴们中间穿过,是很值得炫耀的。早期的冰淇淋装在护肤霜盒大小的圆纸筒里,用小木片勺刮着吃,我们轻易不敢问津。而倾向于更平民化的奶油冰砖,简易的纸包装,形同香烟盒大小,一毛钱一块。今天的孩子们恐怕已不识冰棒、冰砖为何物———它已从市面上绝迹,而冰淇淋的花样则翻新为百十种之多。

    从麦芽糖到巧克力(2)

    长干桥头有两位安徽口音的壮年男子,守着一板车紫红的甘蔗和一架生铁锻制的压榨机,榨汁后论杯卖。我们挤进人圈里看热闹,看一段段甘蔗被填进去,又钢水般灿烂地从炉膛里涌出,遍地都是发白的干燥的渣滓。桥的另一头有浙江来的农民炸炒米(外省叫爆米花),把生米(或黄豆、玉米)掺一匙糖精密封进带手轮的圆柱形黑铁罐里,在带手工抽风机的炉火上反复转动、加温,待罐内气压增强到一定程度再撬开铁盖———每逢此时围观的孩子纷纷用双手捂住耳朵,听“轰”地爆炸声,白花花的膨化的炒米倾泻在预备好的大竹筐里。

  甘蔗压榨机和炸炒米的火罐,是深入我童年记忆的两部机器。我的铁与火的原始记忆。我曾经像印第安人围观美国西部试运行的小火车一样,讶异地关注着它们。

    走街串巷的收破烂的货郎,很聪明,他们兼卖麦芽糖,糖筐在扁担的另一头挑着。听到手摇的铜铃声,孩子们会从家的各个角落搜罗一些牙膏锡皮、罐头瓶子甚至废铜丝之类,换糖吃。戴草帽的货郎漫不经心瞥一眼我们双手呈上的旧物,用眼神掂量和估价后,也不说话,极吝啬地用小锤和铁片从大如锅盖的金黄麦芽糖边缘啪一声敲击窄窄的一条,对我们不满地噘起的小嘴视而不见。他就这样把我们幼小的心给伤害了。

    童年的馋,像一条抽丝剥茧的恶作剧的虫,仿佛至今仍萦回在我唇边。童年的零食,曾唤起孩子们巨大热情的零食,却都已遥远了。那种热情也遥远了。小学毕业,父亲出差从北京回来,捎给我一块铅笔盒大小的进口巧克力。剥开耀眼的锡箔(那简直是金属般的轻音乐),我在这陌生的食品上留下牙印,溶化了的巧克力如同电流穿过我的口腔,我快乐得都要晕眩了,在幸福的阳光下眯缝起眼睛。这是一种我从来不曾想象的滋味,在我的世界之外存在着。充满浪漫色彩的巧克力,构成一个孩子的天堂。从麦芽糖到巧克力,一个时代的孩子们赤脚走完了童年贫穷的道路。随着第一块巧克力的出现,我的童年也就结束了。未来的孩子们的童年,是用巧克力铺垫的。

    荔枝(1)

    水果本是俗物,满足饮食男女茶余饭后的口腹之欲。但水果兼具内容与形式之美,置于晶莹剔透的果盘上,珠圆玉润———画家常以之为写生的静物。在文人笔下,应运而生的水果也是颇有灵气的。“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延续到《西游记》的传说中,桃,乃成为这座魔幻殿堂香案上人情味颇浓的供品。天堂有蟠桃会,人间有花果山,难怪美猴王在取经途中每遇穷山恶水,便极想家,极怀念那段瓜甜果熟、不羡鸳鸯不慕仙的早年生活,他简直像位拄锄回望的果农般自言自语: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葡萄,令我想起春风不度

  玉门关,想起醉卧沙场而不惜诒笑大方的白发将士,仅仅因为它在一句千秋斟酌的边塞诗中回光返照:“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一部《三国》,至少诞生了两处与梅有关的典故:望梅止渴是急行军中青嫩欲滴又遥不可及的诱惑,精神胜利法,当然优越于葡萄与狐狸的失败者哲学;而青梅煮酒,伴随一句“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的画外音,泄露出两虎相争的凛凛威风……

    红了枇粑,绿了芭蕉。梨花一枝春带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一切,若与荔枝相比,顿时黯然失色。荔枝最初出现在杨贵妃的风流故事中,因了绝代佳人的青睐而身价百倍。荔枝,三千宠爱集一身。

    我去西安,首先叩访位于临潼县城南的华清池。站在骊山北麓旧朝代遗留下来的雕栏玉砌间,仿佛目睹一幢灯火通明的空中楼阁的废墟,我油然涌起一股看旧书落泪、替古人担忧的情怀:江山,在哪里呢?美人,在哪里呢?倒是邻街一家高档果品店里摊放的荔枝(肯定由飞机从南国长途运输来的),使我盲目地相信长恨歌中的千金一笑栩栩如生。旧物尚存,美人青春的宠物在以顽强的生命力代代相传,昔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而她自身,却在霓裳羽衣曲的破绽百出中香销玉殒。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新唐书》记载:“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千里,味不变,正至京师。”据考察杨玉环偏爱的荔枝主要产于今广东一带,是作为南海贡品进献宫中。当时四川等地也产荔枝,因水土原因,口味稍劣。唐玄宗为讨爱妃欢心,不惜舍近求远,命驿使沿途换乘、快马加鞭以抢运这人间珍品。这在李肇《唐国史补》中有证明:“杨贵妃生于蜀,好食荔枝。南海所产,尤胜蜀者,故每岁飞驰以进,然方暑而熟,经宿则败,后人皆不知之。”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而出了位贪恋荔枝的贵妇,民间不知要累垮多少匹千里马,不知要伤多少位伯乐的心。唐朝仕女以胖为美,臃容华贵的杨玉环也体态丰满,想与不甘舍弃口福有关?多少年后人们还是会艳羡唐玄宗与杨贵妃在长生殿上歌舞升平、美酒佳肴的神仙生涯———对人间盛宴的世俗向往,多多少少将冲淡对这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风流皇帝的责难。乐史《杨太真外传》描述的良宵美景恍若昨日:“(天宝)十四载六月一日,上幸化清宫,乃贵妃生日,上命小部音声,于长生殿奏新曲,未有名,会南海进荔枝,因以曲名《荔枝香》。”琴棋书画诗酒花,荔枝,贵妇人的宠物———它和王母娘娘的蟠桃一样,曾经令尘嚣中苦苦为稻粮谋的凡夫俗子无不仰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荔枝,水果中古老的贵族。

    晚唐杜牧游华清宫,蘸着温泉水写下绝句一首:“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我站在杜牧当年立足的那方寸之地,仿佛目击到千里走单骑的宫廷使者风驰电掣地在华夏大地上日夜兼程,并且听见惊心动魄的响鞭———可惜这不是绝代英雄铁蹄突出逐鹿问鼎,那每遇见驿站便换一匹快马的信使肩头不过驮着一囊温柔的水果。劲风猎猎的古希腊时期诞生过马拉松之役,那大步流星送“鸡毛信”的使者的匆促足音至今仍在人类历史的走廊回荡;而中国唐朝那场最原始的接力长跑,不过作为添加进温柔富贵乡的一剂笑料———两种时空的对比使我掩卷长叹。马拉松是人类历史中勇敢与胜利的象征,花钿委地的马嵬坡,却构成美的误区与温柔的败局。渔阳鼙鼓卷土而来的战争,并不是由荔枝引起———正如那莺歌燕舞所啄食的荔枝,也无法粉饰太平。荔枝曾经作为一种不祥之兆,在一位遇难的美人一生中投下阴影,同时给一个王朝的命运画上警醒的问号。

    荔枝除了与美人有关,在我印象中,还曾与另一位著名的文人结下不解之缘。我读书时,七十年代,全国统一的中学语文课本必选杨朔的《荔枝蜜》,对于这篇颂扬蜜蜂精神的流行散文,我已无法背诵了,但原文中引用苏东坡的两句诗,却斧凿刀刻般记忆犹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我一直琢磨不透,一位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过“大江东去”四字草书的豪放派诗人,放舟江湖,偶然系缆南国,为何不再陶醉于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不再老夫聊发少年狂,反倒看破红尘、收敛了英雄豪情,对掌心一捧吹弹得破的小小荔枝情有独钟。莫非入乡随俗,大名鼎鼎的苏学士也难免像任何一饱口福的美食家般对这南方的土特产津津乐道;在人间美味不容拒绝的诱惑面前,相见恨晚,甚至不惜以余生孤注一掷?

    荔枝(2)

    直到我有缘坐飞机自北京远赴雷州半岛,一日千里,终于解释了九百年前苏东坡的“荔枝情结”。南国不仅盛产以相思为笔名的红豆、作为怜爱的信物的莲子,也是流芳百世的荔枝的故乡。至于雷州,苏东坡当年路过时写《伏波庙记》志之:“自汉末至五代,中原避乱之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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