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艺术 作者:周汝昌-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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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玉春犹倦〔1〕,红妆夜未眠。凭阑垂绛袖,倚石护青烟。
而首尾两联明标“两两”与“对立”。扣题扣得极其精严美妙。
可是不知何故,元春不喜欢宝玉原拟的“红香绿玉”,给改了“怡红快绿”。
由于这一改,宝钗建议宝玉,悄将“绿玉”句也改成了“绿蜡春犹卷”了。
这就可见,“蕉棠两植”又是全部大书的“核心之核心”,其重要无与伦比!
那么,蕉棠一绿一红,又是何义呢?十分显明,绿蕉喻黛玉,红棠喻湘云:此二人方是书中重要女角,而这院中竟无宝钗的地位。
这就又是全书中一大象征手法。此与前章所揭“沁芳”同属大象征。但蕉棠是结构上的大象征,而沁芳是主题上的总象征,两者有分有合,合而成为《红楼梦》的独特艺术的真精髓。
但是,这就又出来了一个难解的问题:既然已经清清楚楚是“两两出蝉娟”,“对立东风里”了,那为何此院后来一直只叫“怡红院”而不见了“绿”字?众人品题时,一客题以“崇光泛彩”,宝玉以为极好,又可惜只题了海棠,忘了芭蕉,是为不可——才别拟的“红香绿玉”,那如何后来他对“怡红院”一称总未见“抗议”,反而在诗社的“作品”下署上了“怡红公子”了呢?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共寿怡红,怎么不说“寿快绿”呢?
这是个不容回避或曲解的大问号。
其实解答也并非十分繁难,而关键在于一般人被流行的程、高本的“钗黛争婚”假相给引入歧路与迷宫了,所以根本不再想到需要时刻不忘那蕉棠的重大寓意。事实上,雪芹几乎是从第二十一回让湘云初次上场之后,方到第三十六回海棠开社,己是把笔的重心从黛钗逐步而鲜明地转向湘云身上来了。紧接着菊花诗,已是湘云做那一会的主人(做东请客)了。菊花诗十二首,首首是暗写后来的湘云。湘云也是重起“柳絮词社”的带头人。湘云还又是凹晶馆中秋夜联句与唯一同伴黛玉平分秋色之人。湘云更是芦雪广(音“掩”,真本原字,非今之简化字。其义为广阔而简素的大房屋)争联即景诗的“争”得大胜的诗豪!不但如此,到烤鹿肉时〔2〕,就由从南方新来、未谙北俗的李婶娘口中,说出了惊人的一句:
“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千净清秀,又不少吃的,……说的有来有去的。……”
这在全书,乃是石破天惊之文——第一次正面点破了“金玉姻缘”的真义。一条脂批也说:玉兄素所最厚者,唯颦、云二人〔3〕。
凡此种种,都显示着一大要点:在雪芹原著中,本来是黛、钗、湘“三部曲”,黛、钗皆早卒,唯有湘云尚在,而惨遭不幸。大约是沦为贱役了。历尽辛酸苦难,最后忽然得与宝玉重会,是一位“收拾残局(亦即全局)”的女主人公。
若明此义,便悟何以宝玉院中单单只有蕉棠两植的布局,何以经过了题匾、试诗、改名的曲折之后,剩下的“定名”只是“怡红”一义了。
盖“红”者实乃整部《红楼》的一个“焦聚”,宝玉有“红”则“怡”,平生有个“爱红”的奇癖,而雪芹失“红”时,则又特书“悼红”之轩——你还记得前章我举出的“沁芳”一名,实即“花落水流红”的变幻吗?在“千红一哭”中,湘云独占红首,而不是钗、黛诸人。这在俗本中,因程、高已加篡改,全然不可复见了,因此很难为一般读者所能想象。
湘云是宝玉的幼时密侣,早在黛玉之先,书中也是用了“补遗”法我们才得明了的(如袭人有时透露的,老太太也有时提起)所以二人感情最厚,雪芹写得也最为感人。比如一次湘云来了;没有聚会够,却又怕婶娘法严,不敢不回家;临行时眼含着泪,到二门口,特又转身向送她的宝玉叮嘱“你可想着,叫老太太打发人去接我!”(每来了,先问二哥哥在哪里?以致黛玉嘲讽)
说实在的,我读到这种地方,要比读“宝黛爱情”的场面要感动得多。
关于宝玉和湘云。在后文还会讲到,在此处不宜离开本题怡红院的境界,故只得暂且按下慢表。从本题讲,怡红院除了这个两植的象征外,还有一个绛芸轩,它可又是核心之核心,宝玉小时候自取的轩名,这时移到园中来了。此处新轩的设计,出人意表,精美绝伦,院外之男女,本族只一贾芸得入一开眼界;外姓人则只有刘姥姥与胡庸医。此一凡人难到的洞天福地,取名又叫“绛芸轩”。前文已经说过,此名早早隐伏下小红与贾芸的一段后文大事;巧得很,偏偏小红或林红玉也占了两个要害字眼:一个是红,一个是玉!你是否还能记起:当宝玉最初注意到小红这个丫头时,次日早起再去寻看踪影,初时不见,随后方看到隔着花坐在廊上的正是她——隔的什么花?妙极了,就是海棠!然则,绛芸者,一本又作“绛云”,这莫非又巧寓一层含义:绛者,绛洞花王(作“主”者非)——宝玉自号也;芸或云者,即谐湘云之名也。
你如认为我这是乱加揣测,故神其说,那么我就问你一句:雪芹写海棠诗社,湘云为暗中主题人物,那海棠哪儿来的?
谅你不能不答:是贾芸送来的呀。
妙啊!湘云在抽花名酒筹时,抽的也还是海棠,筹上刻的诗,也是东坡咏海棠的名句“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才打趣她,说要改成“只恐石凉花睡去”,嘲湘云曾醉卧石凳上也),而这句诗的全篇是——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霏霏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燃高烛照红妆。
这就是缘何宝玉极赞一位清客相公初题怡红院匾,拟的是“崇光泛彩”之妙(坡诗又从《楚辞》“光风转蕙,泛崇兰些”脱化而来,故怡红身边有名蕙的丫头),并且也就是宝玉写出“红妆夜未眠”的真正出典。
草草言之,已有如许之多的艺术层次,将多种手法错综在一起,来拱卫着一个遥传湘云之神采的总目标。你看奇也不奇?美也不美?
宋人评论吴文英的词,有一则出了名的话头,说是“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这一贬辞,惹起后世很多异议,为文英作不平之鸣,——当然也先迷惑了不少人。那个喻辞的不合理,在于艺品原是一个整体,准让你把整体杰构硬是拆碎了再欣赏的?任何东西,一经拆碎,总成片段,何独责难于七宝楼台,—何况即使成了“片段”,到底还是七宝(而非瓦砾)!奈何以此来垢病吴文英这位奇才高手?
我们因为要讲《红楼》艺术,不得不“分”开“析”去,各列名目,这只不过是为了方便。雪芹之写怡红院,正是一座绚丽璀璨的七宝楼台,岂容拆碎乎〔4〕?
〔1〕倦,与下句“眠”字紧对。通行本作‘卷”,从唐钱翔咏芭蕉“芳心犹卷”而来。但宝玉原稿为“绿玉”,玉岂有先用“卷”字(因非“绿蜡”之典也)为形容之理?故宝钗只议改一“蜡”字,未及他字。可知作“倦”为原文,“卷”乃后人所改耳。今从俄圣彼得堡藏本作“倦”。
〔2〕此乃清代北京腊月的年节风俗之一,市上即可买到关外来的鹿肉,并非异事珍闻。
〔3〕“湘云”二字。本亦暗用湘妃娥皇、女英二人之典,故黛之居处与湘之名字各占一个“湘”字。此等皆是精细的中华文化艺术,务宜参会。
〔4〕凡涉湘云,处处点“红”字红义。就连在行那“三宣牙牌令”时,只独她的牌副是九点全红〔两张地牌,一张么四,都是红点,故名“樱桃九熟”。牙牌点,只有么与四是红色的,二、三、五、六,概为绿色)。其精合设计的艺术手法,精到无以复加。馀如她送人的礼品也是‘绛纹石”的戒指,没有离开红义。至于“白海棠”,则是隐寓她曾是嫁后孀居的容色,而仍是海棠。苦心密意,皆含在内。
第十二章 “诗化”的要义
读《红楼梦》,当然是“看小说”,但实际更是赏诗。没有诗的眼光与“心光”,是读不了的。所谓诗,不是指那显眼的形式,平平仄仄,五言七言……等等,更不指结社、联句、论诗……等等场面。是指全书的主要表现手法是诗的,所现之情与境也是诗的。我这儿用“诗”是来代表中华文化艺术的一个总的脉络与精髓。勉强为之名,叫做“境界”。
境界何义?讲文学的人大抵是从王国维《人间词话》论词时提出的有无境界以分高下的说法而承用此一词语的。按“境界”本义,不过是地理区域范围,并无深意(见郑玄注《诗》,对待“叛戾之国”,首先要“正其境界”,不可超越侵略)。但后来渐渐借为智慧精神上的范围疆域了(如佛经已言“斯义宏深,非我境界”,便是领悟能力的范围了)。境是地境,地境即包括物境,是以有“物境”、“境物”之语。《世说新语》所记大画家“痴绝”的顾恺之的名言,“倒食甘蔗,渐入佳境”,已经更明白地引申为“知味”之义,即感受的体会的境地了。于是,境就兼有物境(外)与心境(内)两方的事情。涉及“内”境,就不再是客观地忠实地“再现”那外境了,而文学艺术并不存在真的“再现”——即貌似“写境”,亦实为“造境”(此二者王国维先生也同时提出了)。大约正因此故,《人间词话》先是用“境界”,而后部分改用“意境”一词了。
这正说明:即使“写境”,也无法避开作者的“意”——他创作出来的,并不是纯粹简单的“再现”,而是经过他的精神智慧的浸润提升了。
中国的诗,特别注意这个“境界”或“意境”。而《红楼》艺术的真魅力,正是由这儿产生的——并不像有人认为的只是“描写”、“刻画”、“塑造”的“圆熟”、“细致”、“逼真”的事。
因此,我说(红楼梦》处处是诗境美在感染打动人的灵魂,而不只是叙事手法巧妙的令人赞叹。
只有这一点、才凸出了《红楼》与其它小说的主要不同之特色异彩。何以致此?正因雪芹不但是个大画家,而且是位大诗人。他的至友们作诗赞他时,总是诗为首位,画还在次。当然,中国画所表现的,也不是“再现”,还是一个“诗境”——故此方有“无声诗”的称号。东坡“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也早成名言;但我要为之进一解:不妨说成“诗即是画,画即是诗”。雪芹擅此二长,所以他的文字真的兼有诗画之美,只用“古文八大家”和“八股时文”的“文论”来赏论《红楼》,则难免买椟而还珠之失。
雪芹写景,并没有什么“刻画”之类可言,他总是化景为境,境以“诗”传,——这“诗”还是与格式无涉。
我读《红楼》,常常只为他笔下的几个字、两三句话的“描写”而如身临其境,恍然置身于画中。仍以第十七回为例,那乃初次向读者展示这一新建之名园,可说是全书中最为“集中写景”的一回书了吧,可是你看他写“核心”地点怡红院的“总观”却只是:粉墙环护,绿柳周垂。
八个字一副小“对句”,那境界就出来了。他写的这处院落,令局外陌生人如读宋词“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不觉神往。
你看他如何写春——第五十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