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艺术 作者:周汝昌-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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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一字“死”在月上,而句句摄月之神魂。不过我这里不是要赏诗,是为了说明:一,这都是“伏脉千里”;二,这第五句“秋闻笛”与次句“夜倚栏”是宝玉、湘云异日重逢的暗示,这儿诗句好像是与唐贤的“长笛一声人倚楼”有其触磕、脱化的关系。此刻只为说一点:后半部中,还有因笛声而牵引线索的情事。当有极精采的抒写。若就现存八十间来讲,也还万幸地留下了两处写笛的妙文——
其一回是史太君两宴招待刘姥姥。另一回是中秋夜品笛的正关目。第四十一回写婆子请示贾母,梨香院女孩儿都到了藕香榭,是否即开演:
贾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他们!就叫他们演罢。”……
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
要知道,在笙管笛箫合奏(术语叫“对”)中,管是主,但笛子才是挑大梁的,越远越听见它的“主角效果”。单单写了最被乐音打动的,一个是宝玉,一个却是刘姥姥——此诚所谓“雅俗共赏”,雪芹之笔,随处有其妙用,文不虚赘。
再听第七十六回的笛声吧:
这里贾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复入席换暖酒。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
我要说,写闻笛的境界,写到如此简切,真可谓压倒所有笛诗笛赋。
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可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胸。”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
在那种家庭中,老祖母也是文化教养中出来的,艺术审美能力极是不凡,她对绘画、陈设、衣饰、音乐的欣赏水准之高,雪芹是一笔不苟的。
只见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半日,方知贾母伤感。
你看,写中秋月夜闻笛;写到如此地步,也就写绝了!要欣赏雪芹的笔致之高,须向此等处寻味咀含。
但我引来这些,也为多层目的,其一就是,雪芹的文境中,就有这么的一面,所以对中国的笛,也须略识其独特之点,方能深领雪芹文境独造之绝。
请注意上引两例中,雪芹一再重用的,不是别个,乃是“悠扬”二字。悠扬也许还可写作“悠飏”。这是可以达远、升高、绵长、不尽的意境。这两个字,在“丝竹”队中,只有笛足以当之(管,豪迈深沉,但不能真悠扬。笙是绵密的和音,能悠而不能扬。箫更是幽咽如怨慕泣诉,与悠扬是两回事)。它最能及远而兼高揭入云。清诗家吴暻之句云:“头白周郎吹笛罢:湖云不敢贴船飞!”形容笛之意度,可谓一绝!但它也能吹来极幽极静极缓——即极其发挥“韵”之能事的兼胜。“黄鹤楼头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笛音愈远听愈妙。唐代音乐家李暮,在宫城墙外偷听暗记《冕裳羽衣》曲,正是一位吹笛的大师。
中国笛子的妙音,出于竹与芦(膜),它发音特别嘹亮而富于“水音”;“滋润”之美在音中流溢(不像西方“钢管”那种音响音色),中国音乐也有丝竹大合奏,如《甘州》、《凉州》等高亢悲壮之曲,但笛子与笙管合奏,是和谐雅畅之音为主,它的乐曲不在于要激荡人的剧烈情绪,相反,它主要是让人得到一种空灵怡悦的享受——因此你看雪芹两次都强调:在天时气候的配合凑泊下,笛音是使聆者心旷神怡,烦襟涤尽。这种境界,也就是诗的境界。
中国诗境的高处,是连“意”也无的,它目的不在于“表现”一个什么“主题思想”。当然,它也可以与表达思想结合起来,但从艺术的质素来说,那境界本身具有很高的“主体价值”,是一种中华文化的灵智高层造诣,是中华哲理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样,当我们读《红楼》时,除了“鼓音”的“中”“边”变化之美,也就享受到了“笛韵”的悠扬之境。雪芹之笔,总是带着那滋润心神的“水音”,又不喧嚣,不小家气(有的吹笛者吹得像啁啾鸟语,一片短促的噪音,而目为“能手”),其韵远而愈清,高而愈爽。
这是个文境的大题目,但我只说了一堆“空话”,却不知道该当怎样“举个例子”来“说明”我那一番理论。因为这实在是一种空灵的感受,很难用文字“解说”,中国讲究“意会”,不可“言传”,禅家讲究断绝语言文字“障”,求当下领悟,——都是由于“难以言说”、“一说便不是”之故。
勉强提个“例证”吧,在同一回与相连一回书文中,鼓音笛韵交相叠奏,其声动人醉人的,似乎可举第四十三、四十四两回精采的笔墨。让我们宁心净虑,抛开那些“先入”的杂言俗说,专一致志地来赏会雪芹这一大段文章——
在蒙古王府本、戚序本这一型系的古钞本中,前回回后有一“回尾联”,写道是:
攒金祝寿家常乐,素服焚香无限情!
只看这十四个字,便好极了,真是一派中华文境的气息与气派。这事由老太太要为凤姐作寿日引起,而且大户学小家,出个新花样“凑份子”。这一层,便写来原原委委,曲曲折折,真是引人入胜之至——如何召聚,如何分等,如何承奉,如何熙凤收集内藏“揭鬼”,如何丫鬟学会小家子话——直到尤氏最后把几份暗还了,包括周、赵二位姨娘“两个苦瓠子”,苦瓠子还不敢收……。只这一件,便写得如此好看煞人!——但你可领会到:这都是“鼓边”,一句过寿日“鼓心”还没打呢。一切齐备了,老太太新花厅上小戏等等,也都准备停当了,就等开戏了,这要击“鼓心”了吧?谁知不然!那宝玉却浑身素服,一语不发,出了园后门,跨上马,一弯腰跑下去了!
自此,从园后门直到北门外,过了苇塘,找到水仙庵……,就暂别了“鼓音”,只听得悠扬的“笛韵”传入我们耳际心间了。你看,宝玉入庵,先就见的是洛神的塑像,引了曹子建的赋中名句,惊鸿照影,泫然泪下。也不言此皆何缘何故?井台一祭,只施半礼,茗烟跪祷,颇有小主人痴语高风——说的都是什么?是谁?总不点破——雪芹似乎存心要验验他身后的读者们,“智商”怎样?
经过“说服”,主仆两个小傻瓜回来了,急忙换去了索服,往大西院奔去,远远就听得笙笛之音!——这是“鼓心”了吗?非也。只见玉钏廊下垂泪。这为缘何?“凤凰来了!再不来可就都反了!”老太太心神不定,袭姑娘“差点儿没急疯了”。回来了,皆大欢喜,听戏吧——却是王十朋《祭江》,众人看得心酸落泪;黛玉的尖刻嘴,刺在宝玉心上……。(当中老姑子接待“活龙”,北静王适丧爱妾……,种种穿插,尚所不及备提)。
这一切,好看煞,也好听煞,真是一支悠扬的长笛,吹出无限的音波与心波,使你不知身在何境,说不出是悲是喜,是惊是慰!
然后,众人向“寿星”劝酒,直到鸳鸯要恼,凤姐央求(你想阿凤一辈子可央求过谁),酒多了心头乱撞,要退息回屋一会儿——忽然,笛韵止了,“鼙鼓”动地而来,引出了贾琏与鲍二家的一场特大风波!
我不应再这么絮絮地“铺陈”此后的情节了,你会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场巨大而复杂的“矛盾斗争”,如何一环一环地脱卸到夫奏妾三人“和好”归房,而中间却出人意外地出现了急鼓繁挝之后的又一曲悠扬的笛韵:平儿理妆。
这是写谁?写凤姐,写贾母,写贾琏,写平儿,不错,都是的。但中心还是写宝玉。他刚刚为一个不幸自溺而亡的与凤姐同生日的金钏的命运到郊外去私祭,以达诚申信,旋即又为另一个在琏凤的“夹缝”中做得仁至义尽、举家赞服而终不免屈辱难言的平儿深深悲感。他用献粉、浣帕的一片洁诚向她致礼致敬,致惜致慰,他见袭人等都不在屋,这才独自一个,歪在床上,“痛痛地滴了几点眼泪”!
泪太“少”了吗,你可掂掂,这泪有千钧之重啊!
这是一支什么样的神笔!你在别处可曾遇到过类似的——哪怕一点儿”?
我以为,像这种文字,就是雪芹的笛韵。这笛韵使你翛然意远,萧然离欲,而又丛杂着深厚的悲欢莫名的情感,怅然而悠长地绵邈不尽。
雪芹的鼓与笛,都不是“一个点儿”、“一个眼儿”。前人沈慕韩有诗咏雪芹,起句说:
活虎生龙笔一枝,僵蚕垂死只馀丝。
墨花常自翻灵舌,絮语都臻绝妙辞。
真是不虚。所以能活虎生龙,正因他不打死鼓心,善擫活笛眼。鼓有音、笛有韵,这总非喧阗激昂轰动的那种演奏所能传达感染的境界,也不是那种浮媚轻巧的俗世乐曲所能想见的韵味。这将何以名之?只怕不易称呼。我想,在本书中暂时还是叫它做中华文化独造的灵境,也是中华天才特有的文采。
第二十章 奇特的“即事”诗
在西方,读者只能看《红楼》的外文译本。他们的反应,对书中的那么多的诗,难以理解,感到厌烦。例如在英国的一部“百科”将的第15版中介绍《红楼梦》,就明言那些没完没了的“诗论”,令人生厌!在中国自身,也有人批评雪芹小说中的诗都是“劣诗”,还引起了争议反驳。这种种现象,是怎么回事?应当如何看待?
归根结底,这还是一个了解中华文化的大课题。第一,他们不知诗在中国的地位与“性质”,作用与力量。诗是中华人交往的一个重要方式,比“尺牍”、“电传”重要得多。第二,他们不知道那也不光是文人墨客的事,民间妇女,祖传的故事,很多是运用“云诗”(“吟”诗的讹音)、对诗、赛诗、用诗排难解纷,用诗缔结良缘……,小孩子听了兴味盎然,没有什么“惹厌”发生的可能。第三,他们更不知道中国的文化家庭中,常常出现一门才女,姊妹姑嫂、长辈少妾,同吟共咏的“诗迷”门风,这并非罕见之事〔1〕。第四,最最要紧的一点,是他们不能也无法懂得汉文字文学中诗词一门作品的极大的特点——全由那个独特的语文的语法、形相、音律等等而决定的、产生的特殊的艺术美和深入人心的巨大魅力——这些,一经译成根本悬殊的外文之后,原美尽失,只剩一下一些“可笑”的“字典式”的“字义”,那给人的“感觉”就“不堪设想”了!
但是,我们此际来谈这些,还不是为了就诗论诗。而还要讲解雪芹怎样运用诗(包括它的各种变相,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