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炸药先生 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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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2 号’!……我送你一包‘万宝路’!……感谢真主,我说!……”
别洛谢尔采夫在望远镜里看不清人影,看不见坦克的移动。爆炸的云雾在镜头中被放得更大了。报话机里传出的声音,就像是被割裂的喉咙里发出的呼哧声。
别洛谢尔采夫突然产生出这样一个疯狂的念头:下到山谷中去,冲进硝烟和战火,站在村子的中央,站在交战双方的中间,伸开双臂,挡住坦克,制止机枪的扫射,让进攻的士兵退回去,让战斗结束,人们醒悟过来,把武器放到地上,默默地走到溪流旁,清洗自己负伤的双手,清洗流着血和脓的眼睛。但是,这个念头却是荒诞的。不现实的。
“我起火了,‘菊花’,我起火了!……”一辆坦克被击中,一边的履带被打断了,像只陀螺似地在原地打转,尾巴上还挂一截杨树,坦克上的炮在向一个砖头建筑开火,机枪呈扇形左右摇摆,对着空旷的街道盲目地扫射。从街道两旁的隐蔽处,突然跃起几个掷弹手,就像尖尖的尾巴一样跟在那个钢铁陀螺的后面。他们同时扔出了手榴弹。黏稠的泥炭渗进装甲,冒出火舌,烧死了坦克手。一声爆炸,炮塔轰地一下飞了出去,炮管哐啷一声砸在花坛上。坦克的空洞就像篝火一样,冒出一阵青烟,弹药在不断地爆炸,闪出一道道火光。一些掷弹手不断地变换位置,经过那辆被打毁的坦克,冲过了街道。
“‘8 号’,我报告,损失太大了!……阵地守不住了!
……大批敌人突破了防线!……我请求向我开火!……目标‘20—6 ’!……“
身穿黑色制服的车臣人端着机枪连续地射击,灵活地交互跃进,撤出了村庄。他们突破了松散的包围圈。他们向躲在羊圈里的特警队员扔手榴弹。他们用一梭梭的子弹打死了那些与一辆装甲运兵车一同陷在壕沟里的那些伤兵。在白刃战中,他们默默地挥舞短剑,杀光了迫击炮连。他们退进山中,脖子上挂着机枪,黑色的队形很紧密,在阳光下的山坡上留下了一道尘土的流苏。
一个濒临死亡的迫击炮连军官,肚子被刺穿了,他托着流出来的肠子,艰难地对着步话机喊道:“‘8 号’,我的损失太大了!……阵地守不住了!……目标‘20一6 ’!……开火!……”
一架着了火的直升机落向村庄,它的螺旋桨死死地抓住天空,尾部冒出一道浓烟,不时落下几个火团。正驾驶被一梭机枪子弹打中。随机机械师的肺部被打穿了,在金属地板上抽搐。副驾驶控制不住飞机,他看到,旋转的大地越来越近。
房屋的瓦顶是红色的,清真寺残缺的尖顶是白色的。村庄的院落里站着一些留着大胡子的人,他们把枪口举向天空,向直升机射出一串串子弹,用一张火力网网住了飞机,打得机身哐哐直响。
飞行员透过被打碎的前窗看到了一个院子,看到一门车臣人的火炮,几个炮兵正在冲着攻上来的俄罗斯步兵开火。他使尽最后的力气,压着操纵杆,让飞机撞向那门大炮,他看到,地面在飞速地迫近,玻璃碎片闪闪发光,一只惊恐的母鸡跑过院子,炮架旁的一个车臣人昂起那张满是大胡子的面庞,傻傻地看着,这呼啸而来、像一团火球一样的死神怎样降临在他的头上。直升飞机撞向大炮,螺旋桨分崩离析,驾驶舱顿时破裂,就在这时,从那团火球中传出了驾驶员最后的呼叫:“永别了,男子汉们!……”然后,一切都淹没在了火海之中。
一阵潜意识的力量左右了别洛谢尔采夫,促使他去部队的驻地看一看,看看各个连队、联络点、后方仓库和公共澡堂,于是,他就向设在一片平缓谷地里的野战医院走去。
在这里看不到战场,山坡后面耸起两个树木葱郁的石头山峰。野战医院设在一个很长的帐篷里,帐篷的一端系在一辆军用大卡车上。一个身穿一件脏兮兮的白大褂、挽起袖口的男卫生员站在门口,疲惫不堪地抽着烟,目送着那两副担架,几个士兵抬着那两副担架,使劲跑向直升飞机,他们四个人抬一个伤员,第五个人则跟在担架旁边,手里举着一个盐水瓶,把着胶皮管。阳光照在盐水瓶上,发出耀眼的光亮。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发出轰鸣。飞行员挥着手,催促那些抬担架的士兵。担架被抬到呼啸的直升机旁,卸下伤员之后,放在了地上。机舱的门关上了,飞机在地面上搅起一阵尘土,就向着太阳飞去了。那几个士兵疲惫地拖着担架,缓缓地往回走来。
别洛谢尔采夫下不了决心掀开帐篷的胶皮帘子,往里面看上一眼,里面传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他的动机是病态的,莫名其妙的,也许可以视为一种不知分寸的好奇心,可是,他依然下不了决心走进去,而是站在入口处,这里堆着一些绷带和药盒子,还摆着一个搪瓷桶。几个士兵坐在担架旁的地上,疲倦地抽着烟。
在白色的石头道路上,腾起一团尘烟,响起一阵马达的轰鸣。一辆装甲救护车开了过来,履带上满是尘土,两只前灯呆板地亮着。它在野战医院旁停了下来,尘烟落下了,马达也静了下来。士兵们冲向救护车,打开车尾的那两扇铁门,抬出一副躺有伤员的担架。他们抬着担架向帐篷跑去,脚下的皮鞋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别洛谢尔采夫看了看帆布担架上那个修长的、软绵绵的身躯,这伤员身上的军装已经破烂不堪,别洛谢尔采夫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脸上长着一个尖鼻子,蓄着军官的小胡子,一双鼓出来的眼睛流露出梦呓的神情。
“放到第一个台子上!……”一个已经不太年轻的医生走出帐篷,他穿一身绿色工作服,头戴一顶帽子,他让担架从身边走过,然后看着从救护车里抬出的第二个伤员。“你们把担架给我按次序抬进来!……别挡着道!……”他冲一个士兵喊道,这个士兵精疲力竭,汗水浸湿了小胡子,使小胡子显得颜色更深了。
第二副担架从别洛谢尔采夫身边抬了过去,别洛谢尔采夫没有看到面庞,只看到了一个缠满了绷带的大脑壳,绷带上渗出了斑斑血迹。
装甲救护车疾驶而去。士兵们鱼贯步出野战医院,躲到卡车后面的阴凉里去了,不一会儿,那里就飘起了一股香烟的烟雾。
“桶!……把桶拿过来,见鬼!……”从帐篷里探出一个戴着眼镜和绿色手术帽的脑袋来,他恶声恶气地说道,没见到那几个士兵,他扫了一眼满是垃圾的地面,那只搪瓷桶就立在那堆垃圾之中。
“桶,快拿过来!”大夫冲别洛谢尔采夫下达了命令,别洛谢尔采夫听话地提起桶,赶紧钻进了帐篷。
在入口处这个隔问的地上,摆着好几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伤员,他们在不停地呻吟着,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或在缓慢地蠕动着,浑身都是黏液和血迹,周围散发着伤口和排泄物的酸腐气味,伤员的眼睛是呆滞的,充满了泪水,在他们上方的胶皮篷顶上,吊着几个盐水瓶。
第二个隔间是手术室,里面摆着两个台子,台子的上方亮着镀铬的手术灯。两张台子旁都有一组外科医生在做手术。
地上堆着揉成一团一团的衣服。手术器械在耀眼的灯光下闪闪发光,鲜血四溅,雪白的骨头露了出来,裂成了碎片。伤员的面庞被一个枕头捂住了。凹下去的肚子在微微颤抖,肚脐眼里满是污垢。一条赤裸的、满是汗毛的腿打了两个弯,一处在鼓出来的、发青的膝盖,一处在膝盖以下,小腿被打断了,只剩下一些筋腱和皮肤还连着。一名外科医生使劲地咬着牙,用一把手锯吱吱嘎嘎地锯着这截小腿,就像是在锯一截水管。
他的助手拖住那条腿,用手抓着脚后跟和蜷缩着的脚指头。
小腿被锯了下来,助手四下里扫了一眼,看到了别洛谢尔采夫手里的桶,就把那条腿扔到了桶里。别洛谢尔采夫感觉到了那截小腿的分量,看到了翘起来的黄色脚指甲和满是老茧的、黑青的脚掌。
几位医生俯下身去,面对伤员剩下的那截腿,用镊子夹出细小的骨头屑,在伤口上涂了一些酒精和碘酒,迅速地敷上了一层湿漉漉的填塞物。
伤员脸上的枕头动了一下,在嘴巴那个地方凹成一个洞,然后又重新鼓了起来。
“你应该看到这一切!”帐篷顶部传来一个声音,别洛谢尔采夫看着眼前的一切,居然没有昏过去,没有被那一个残忍的、惩罚的意志弄得神经错乱。
在旁边那个台子上,医生们正在解一堆粘在一起的绷带,绷带后面现出两个鼻孔和一张嘴巴来。随着绷带一层层地揭下,绷带上的血迹也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湿润了,最后露出一个浅色头发的脑袋,脑壳被机枪子弹打伤了。从那个圆圆的枪眼里,不时鼓起一个小小的血泡。浅色眉毛下的一只眼睛紧紧地闭着,似乎是在忍受剧痛。另一个眼睛被子弹打中了,眼球掉了出来,露着肿胀的眼白和红色的网状血管,瞳孔也已经放大了。医生们清洗了伤口,敷上填塞物,于是,长笛的音色改变了,仿佛,演奏者用指头按住了笛子上的音孔。
“你应该看着这一切!”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于是,别洛谢尔采夫就看着,感觉着,自己的一只眼睛也掉了出来,大脑中央出现了一颗刺人的疼痛之星。
两位伤员被抬下台子,在他俩身上那像白色毛巾一样的干净绷带上,有人又绣起花来,绣出了红色的树叶和浆果。另外两个伤员又被抬到了手术台上。
“这是头一个负伤的坦克手。”一位医生看着助手们给伤员解下那身烧糊了的、湿漉漉的衣服,对另一个在用酒精擦眼镜的医生说道,“在格罗兹尼,负伤的可尽是坦克手和军车司机。”
那个医生没有答话,他打开一个塑料瓶,喝了几口热水。
助手们从烧伤的坦克手身上脱下那件粘得紧紧的军服,军服和背部的皮肤一同被揭了下来,就像是撕下了一片膏药。
医士们除去伤员背上的碎皮,仿佛在后背上发现了一幅临摹画——鲜红的,湿润的,布满血泡,被滚烫的装甲和火焰烧得凸凹不平。伤员躺在那里,失去了知觉,胡子拉碴的面颊被熏黑了,医生拿起注射器,扎进一根鼓起的青色血管,注射了满满一针管的麻醉剂。
这个场面让人看不下去。对于他最终将要面临的末日审判而言,这样的场面也足够了。
别洛谢尔采夫向出口走去,但又突然转回身来。
在旁边那个手术台上,躺着一个赤裸着身体的士兵,他身材匀称,肌肉发达,就像一尊古希腊雕塑。他的胸口上文了一个蓝色的雄鹰图案,两个翅膀伸到两个乳头。额头上有一绺浅色的头发,在平时的清晨,这绺额发是会雄赳赳地迎风飞扬的,而此刻,它却被黏糊糊的汗水弄湿了,暗淡地贴在脑门上。士兵大声地喘息着,每喘息一次,被打穿的肚子都会冒出一小股血水。
“妈妈,亲妈妈,快来帮帮我!……”伤员怨诉地祈求道。
“妈妈,亲妈妈,疼啊!……快来帮帮我!……”
那位士兵用一双蓝色的、充满泪水的眼睛看了别洛谢尔采夫一下,但没能看清人影。
这位士兵不可能知道,就是这个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