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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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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和戏剧盛行呢?我想那也许是一种反动。这反动原是好的,但历史
的力量究竟太大了,你看,它们支持了几年,终于懈弛下来,让散文恢复了
原有的位置。这种现象却又是不健全的;要明白此层,就要说到本质的原因
了。
分别文学的体制,而论其价值的高下,例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所
做的,那是一件批评的大业,包孕着种种议论和冲突;浅学的我,不敢赞一
辞。我只觉得体制的分别有时虽然很难确定,但从一般见地说,各体实在有
着个别的特性;这种特性有着不同的价值。抒情的散文和纯文学的诗,小说,
戏剧相比,便可见出这种分别。我们可以说,前者是自由些,后者是谨严些:
诗的字句,音节,小说的描写,结构,戏剧的剪裁与对话,都有种种规律(广
义的,不限于古典派的),必须精心结撰,方能有成。散文就不同了,选材
与表现,比较可随便些;所谓“闲话”,在一种意义里,便是它的很好的诠
释。它不能算作纯艺术品,与诗,小说,戏剧,有高下之别。但对于“懒惰”
与“欲速”的人,它确是一种较为相宜的体制。这便是它的发达的另一原因
了。我以为真正的文学发展,还当从纯文学下手,单有散文学是不够的;所
以说,现在的现象是不健全的。——希望这只是暂时的过渡期,不久纯文学
便会重新发展起来,至少和散文学一样!但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
确是绚烂极了:有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释着人生
的各面,迁流曼衍,日新月异: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
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密,或劲健,或绮
丽,或洗炼,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
我是大时代中一名小卒,是个平凡不过的人。才力的单薄是不用说的,
所以一向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我写过诗,写过小说,写过散文。二十五岁以
前,喜欢写诗;近几年诗情枯竭,搁笔已久。前年一个朋友看了我偶然写下
的《战争》,说我不能做抒情诗,只能做史诗;这其实就是说我不能做诗。
我自己也有些觉得如此,便越发懒怠起来。短篇小说是写过两篇。现在翻出
来看,《笑的历史》只是庸俗主义的东西,材料的拥挤,像一个大肚皮的掌
柜;《别》的用字造句,那样扭扭捏捏的,像半身不遂的病人,读着真怪不
好受的。我觉得小说非常地难写;不用说长篇,就是短篇,那种经济的,严
密的结构,我一辈子也学不来!我不知道怎样处置我的材料,使它们各得其
所。至于戏剧,我更是始终不敢染指。我所写的大抵还是散文多。既不能运
用纯文学的那些规律,而又不免有话要说,便只好随便一点说着;凭你说“懒
惰”也罢,“欲速”也罢,我是自然而然采用了这种体制。这本小书里,便
是四年来所写的散文。其中有两篇,也许有些像小说;但你最好只当作散文
看,那是彼此有益的。至于分作两辑,是因为两辑的文字,风格有些不同;
怎样不同,我想看了便会知道。关于这两类文章,我的朋友们有相反的意见。
郢看过《旅行杂记》,来信说,他不大喜欢我做这种文章,因为是在模仿着
什么人;而模仿是要不得的。这其实有些冤枉,我实在没有一点意思要模仿
什么人。他后来看了《飘零》,又来信说,这与《背影》是我的另一面,他
是喜欢的。但火就不如此。他看完《踪迹》,说只喜欢《航船中的文明》一
篇;那正是《旅行杂记》一类的东西。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对照。我自己是没
有什么定见的,只当时觉得要怎样写,便怎样写了。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
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见,是在读者。
北平诗——《北望集》序
离开北平上六年了,朋友们谈天老爱说到北平这个那个的,可是自个儿
总不得闲好好的想北平一回。今天下午读了马君玠先生这本诗集,不由的悠
然想起来了。这一下午自己几乎忘了是在什么地方,跟着马先生的诗,朦朦
胧胧的好像已经在北平的这儿那儿,过着前些年的日子,那些红墙黄瓦的宫
苑带着人到画里去,梦里去。那儿黯淡,幽寂,可是自己融化在那黯淡和幽
寂里,仿佛无边无际的大。北平也真大:
长城是衣领,围护在苍白的颊边,
永定河是一条绣花带子,在它腰际蜿蜒。
(《行军吟》之五)
城圈儿大,可是城圈儿外更大:那圆明园,那颐和园,可不都在城圈儿
外?东西长安街够大的。可是那些小胡同也够大的:
巷内
有卖硬面饽饽的,
跟随着一曲胡琴,
踱过熟习的深巷。
(《秋兴》之八)
久住在北平的人便知道这是另一个天地,自己也会融化在里头的。——
北平的大尤其在天高气爽的秋季和人踪稀少的深夜;这巷内其实是无边无际
的静。马先生和我都曾是清华园的住客,他也带着我到了那儿:
路边的草长得高与人齐,
遮没年年开了又谢的百合花。
屋子里生长着灰绿色的霉,有谁坐在
圈椅里度曲,看帘外的疏雨湿丁香。
(《清华园》)
这一下午,我算是在北平过的;其实是在马先生的诗里过的。
从前也读过马先生一些诗。他能够在日常的小事物上分出层层的光影。
头发一般细的心思和暗泉一般涩的节奏带着人穿透事物的外层到深处去,那
儿所见所闻都是新鲜而不平常的。他有兴趣向平常的事物里发见那不平常
的。这不是颓废,也不是厌倦;说是寂寞倒有点儿,可是这是一个现代人对
于寂寞的吟味。他似乎最赏爱秋天,雨天,黄昏与夜,从平淡和幽静里发见
甜与香。那带点文言调子的诗行多少引着人离开现实,可是那些诗行还能有
足够的弹性钻进现实的里层去。不过这究竟只在人生的一角上,而且我们只
看见马先生一个人;诗里倒并不缺乏温暖,不过他到底太寂寞了。
这本集子便不同了,抗战是我们的生死关头,一个敏感的诗人怎么会不
焦虑着呢?这本诗其实大部分是抗战的记录。马先生写着沦陷后的北平;出
现在他诗里的有游击队,敌兵,苦难的民众,醉生梦死的汉奸。他写着我们
的大后方;出现在他诗里的有英勇的战士,英勇的工人,英勇的民众。而沦
陷后的北平是他亲见亲闻的,他更给我们许多生动的细节;《走》那篇长诗
里安排的这种细节最多。他这样想网罗全中国和全中国的人到他的诗里去。
但他不是个大声疾呼的人,他只能平淡的写出他所见所闻所想的。平淡里有
着我们所共有而分担着的苦痛和希望。平淡的语言却不至于将我们压住;让
我们有机会想起整套的背景,不死钉在一点一线一面上。北平在他笔下只是
抗战的一张幕,可是这张幕上有些处细描细画,这就勾起了我们一番追忆。
可是我还是跟着他的诗回到抗战的大后方来了。大声疾呼,我们现在似乎并
不缺乏,缺乏的正是平淡的歌咏;因为我们已经到了该多想想的时候了。马
先生现在也该不再那么寂寞了罢?
1943 年
《冬夜》序
在才有三四年生命的新诗里,能有平伯君《冬夜》里这样作品,我们也
稍稍可以自慰了。
从五四以来,作新诗的风发云涌,极一时之盛。就中虽有郑重将事,不
苟制作的;而信手拈来,随笔涂出,潦草敷衍的,也真不少。所以虽是一时
之“盛”,却也只有“一时”之盛;到现在——到现在呢,诗炉久已灰冷了,
诗坛久已沉寂了!太沉寂了,也不大好罢?我们固不希望再有那虚浮的热闹,
却不能不希望有些坚韧的东西,支持我们的坛坫,鼓舞我们的兴趣。出集子
正是很好的办法。去年只有《尝试集》和《女神》,未免太孤零了;今年《草
儿》,《冬夜》先后出版,极是可喜。而我于《冬夜》里的作品和他们的作
者格外熟悉些,所以特别关心这部书,于他的印行,也更为欣悦!
平伯三年来做的新诗,十之八九都已收在这部集子里;只有很少的几首,
在编辑时被他自己删掉了。平伯底诗,有些人以为艰深难解,有些人以为神
秘;我却不曾觉得这些。我仔细地读过《冬夜》里每一首诗,实在嗅不出什
么神秘的气味;况且作者也极反对神秘的作品,曾向我面述。或者因他的诗
艺术上精炼些,表现得经济些,有弹性些,匆匆看去,不容易领解,便有人
觉得如此么?那至多也只能说是“艰深难解”罢了。但平伯底诗果然“艰深
难解”么?据我的经验,只要沉心研索,似也容易了然;作者底“艰深”,
或竟由于读者底疏忽哩。这个见解也许因为我性情底偏好?但便是偏好也
好,在《冬夜》发刊之始,由我略略说明所以偏好之故,于本书底性质,或
者不无有些阐发罢。所以我在下面,便大胆地“贡其一得”之愚了。
我心目中的平伯底诗,有这三种特色:一,精炼的词句和音律;二,多
方面的风格;三,迫切的人的情感。
攻击新诗的常说他的词句沓冗而参差,又无铿锵入耳的音律,所以不美。
关于后一层,已颇有人抗辩;而留心前一层的似乎还少。沓冗和参差底反面
自然是简炼和整齐。这两件是言语里天然的性质:文言也好,白话也好,总
缺不了他们;断不至因文言改为白话而就有所损失。平伯底诗可以作我们的
佐证。他诗里有种特异的修词法,就是偶句。偶句用得适当时,很足以帮助
意境和音律底凝炼。平伯诗里用偶句极多,也极好。如:
“? 。? 。? 。
是平着的水?
是露着的沙?
平的将被陂了,
露的将被淹了。
? 。? 。? 。”
(《潮歌》)
“? 。? 。? 。
白漫漫云飞了;
皱叠叠波起了;
花喇喇枝儿摆,叶儿掉了。
? 。? 。? 。”
(《风底话》)
“? 。? 。? 。
由着他,想呵,
恍惚惚一个她。
不由他,睡罢,
清楚楚一个我。
? 。? 。? 。”
(《仅有的伴侣》)
“? 。? 。? 。
云——他真闲呵!
上下这堤塘,浮着人哄哄的响。
水——他真悄呵!
视野分际,疏朗朗的那帆樯。”
(《潮歌》)
“? 。? 。? 。
我走我的路,
你,你的。
? 。? 。? 。”
(《风底话》)
密织就的罗纹,
乱拖着的絮痕,
? 。? 。? 。”
(《仅有的伴侣》)
说新诗不能有整齐的格调的,看了这些,也可以释然了。这种整齐的格
调确是平伯诗底一个特色。至于简炼的词句,在他的诗中,更是随在而有。
姑随便举两个例:
“呀!霜挂着高枝,
雪上了蓑衣,
远远行来仿佛是。
一簇儿,一堆儿,
齐整整都拜倒风姨裙下——拜了风姨。
好没骨气!
呸!芦儿白了头。
是游丝?素些;雪珠儿?细些。
迷离——不定东西,让人家送你。
怎没主意?
看哪!芦公脱了衣。”
(《芦》)
天外的白云,
窗面前绿洗过的梧桐树;
云尽悠悠的游着,
梧桐呢,自然摇摇摆摆的笑啊!
这关着些什么?且正远着呢!
是的,原不关些什么!
? 。? 。? 。”
(《乐观》第一节)
这两节里,任一行都经捶炼而成,所以言简意多,不丰不啬,极摄敛,蕴蓄
之能事;前人说,“纳须弥于芥子”,又说,“尺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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