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海蠡测-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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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滥无归也;若有进者,如洛学后人、象山门人,多遁入禅门矣。此其见地造诣之不同者,二也。至如理学而至于如狂禅一流,此皆二家所病诟,何独有于禅哉。
伊川十字之教云:“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又以“敬”与“致知”之不可分,云:“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诚,然后敬,未及诚时,却须敬而后能诚。”“君子之遇事无巨细,一于敬而已。”“唯上下一于恭敬,则天地自立,万物自育。”“所谓敬者,主一之谓敬,一者,无适之谓一。”故其工夫从敬入手,而主于专一;而其所谓一者,无适无莫之谓;即实此意念,而无一物存胸之境也,以此起而应物用世,则近于道矣。孰知至此,但为佛法之见空、禅宗之初悟一著子也。伊川又云:“性即理也”,且单提理字,又云:“天之赋与谓之命,禀之在我谓之性,见于事业谓之理。”“自理言之谓之天,自禀受言谓之性,自存之人言之谓之心。”于此而见伊川之言心者,即指此意识心也。由诚敬入手,至于主一,而无适也,无莫也,即明此心。明此心而体会天命、性理,皆具于我矣。具于我,乃有诸己也,要须保任得,应用得,如明道所言:“有诸己,只要义理栽培。”理学家明体而达用,未有出此藩篱也。故晦庵尝曰:“才主一,便觉意思好,卓然精神,不然,便散漫消索了。”又云:“以敬为主,则内外肃然,不忘不助,而心自存。”“整齐收敛这身心,不敢放纵,便是敬。”“当使截断严正之时多,胶胶扰扰之时少,方好。”“惺惺乃心不昏昧之谓,只此便是敬。”凡此皆近习禅定,于静中体会得一念在,清明之象也。静坐之说,则始于洛学,静非冥然无知之谓。故曰:“所谓静坐,只是打叠心下无事,则道理始出,今人都是讨静坐以省事,则不可。”乃主动中静中,都须用工夫,及会得道时,亦有同于参禅者之初悟境象。如赵宝峰(偕)读慈湖遗书,静然省悟,有见“万象森罗,浑为一体。”曰:“道在是矣!何他求为!”理学家见地,类皆至此为极。见此之后,发为圣解,析理出语,迥然超群者,盖儒者得文字便宜,由此而发知解,不可一世矣。
象山一脉,世称为佛化儒家,乃理学之禅者,但亦只认得此心。陆门巨子,甬上四先生中,有袁洁斋(燮)者,象山教以直指本心,初未之信,一日,始豁然大悟,笔于书曰:“以心求道,万别千差,通体吾道,道不在他。”又曰:“大哉心乎!与天地一本。”“道不远人,本心即道。”“人生天地间,所以超然独贵于物者,以是心耳,心者,人之大本也。”其于心法所明者若此,亦只明得吾人心中这一著子也。复如杨慈湖(简)谓“人心自明,人心自灵,意起我立,必固碍塞,始丧其明,始失其灵。”学者称其言直截洞彻,谓慈湖以不起意为宗,复议其为禅。若以不起意与禅之无念为宗,相提并论,无怪儒者所知之禅,止此而已,其于佛也,禅也,实未梦见。故谓理学家之见地造诣,只明得意识心念清净,起而应用为极则,其于用工夫,则只入于冥坐澄心之途,余犹非所及。
至于立言悬解,如濂溪之《太极图说》,“实足以阐性命之根源,作人生之准则”,当之无愧。明道之《定性书》,价值亦足千秋。横渠之《正蒙·西铭》,阐说“民胞物与”同体之理,无欲之仁实云至矣,固亦可为禅者之参考也。宋元明清四朝理学,要皆不能超越于此,若治平事业之说,义不干此,所不及论。
儒家至宋而有理学崛起,远迈往昔,传述千秋,至为盛矣,固为其治学精严,足堪淑世。而儒者有硕德崇望,大抵皆得居高位,学以致用,以立身廊庙,以行道要务,实亦有政治之栽培使然也。若禅宗虽亦有依附于帝王卿相,为之倡率,大致皆由民间自由推戴而成,价值重轻,亦有轩轾。至于理学末流于空疏迂阔,禅宗末流于知解狂禅,亦势所使然,可谓同病相怜者也。今而后,禅亦以学名,禅亦理之禅矣;二家志士,固当勖之。
佛道儒化之教
儒佛道三家学术思想,二千余年间,迹虽相距,理常会通;外则各呈不同之衣冠,内容早已汇归一途,共阐真理。尝谓三家学术,论其端绪,则各有偏重。所谓偏重者,第言其入门途径之所取尚,非谓整体皆然。如儒家则偏重伦理,留心入世,善则有侠气,弊易入霸道。佛家则偏重心理,志求解脱,善则无可非议,弊则流于疏狂,而皆以心法入门,超拔精神进于“形而上”者。道家则偏重生理,从形质入门,善则出神入化,弊则易落私吝,而亦终外形器,而达“形而上”者。入门方法既有不同之等差,故为学为道之始,不期然而见偏重之异迹,及其终皆归于道。佛说“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旨哉言乎!“会万物于己者,其唯圣人乎!”故为学为道之极致,皆以“无缘慈”、“同体悲”而兴“民胞物与”之思,此皆三家之同一出发点也。 历来三家之徒,欲调和偏执而会归一致,代不乏人,然终不能化其迹象;盖亦如形器名相之难脱也。明社将屋,有“理教”者崛起山东,仿元代“全真教”之迹,而成新兴宗教之一门,风行草偃,遍及南北,尤以北方为盛。理教之为学为道,一则为化易人心,一则为保存民族正气,虽不足语正大之宗教,实亦有可取之处。且其汇合三教,宗奉一尊,为“圣宗古佛”(即观世音菩萨),而以四维八德为入德戒持之门,工夫日用,则以道家之修炼为法则;教以理名,即儒家理学之义,“理即是道,道即是理,理外无道,道外无理。”理学至有“理教”产生,遂化佛道之迹,而别成一教矣。
“理教”创至崇祯末造之杨来如(教中尊称为羊祖,或杨祖)。登进士第时,适逢李自成、张献忠之乱,继遭亡国之痛,乃归里养亲,日诵观音圣号及诸佛经,效善财童子之五十三参,自称得感悟而成道。出而度世,终清之季,遍及朝野,风行南北,自为应此一时代之机而勃兴者。
乾嘉间,西蜀双流,有刘沅(字止唐)者出,初以博学鸿儒,不猎功名,归而学道,相使得老子亲传,居山八年而成道。以儒者而兼弘佛道之学,著作等身,名震当世,世称其教曰“刘门”。长江南北,支衍甚多,而尤以闽浙为盛;其学以“沉潜静定”为旨,工夫口诀,采于道家,说理传心,皆撮三教之长;而其实质,亦为儒化佛道之另一教门,虽其标榜为调和三家之业,然亦“断崖无路只飞梯”耳。
心物一元之佛法概论
佛法言心,厥有二义:一指妄念意识之心,亦曰妄心。一指如来藏性之心,亦曰真心,复名为性。此二义之所示,研习佛法者,首当抉择;须视其经文全部教理,而审辨其所标之义别。若断章取义,以偏概全,则佛法与近代心理学所不同者几希。故视佛法为唯心论者诚误矣;然则,同于唯物论乎?斯尤误矣,盖佛法认心物二者,皆一体所生之用,亦即一元之二面也。故禅宗古德之言性,有时曰“即心即佛”,有时曰“不是心,不是物,亦不是佛”。以人智易执,一落言诠,即便迷头认影,故须种种巧设权言,以透脱滞见,独露真如。不知色身外洎山河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唯识概八识于心王含藏宇宙万有心物之种子,皆标明佛法之言心,即谓心物一元之体性。又曰如来藏性,亦曰真如。如者,如其真耳,非离诸妄以外,而别有一真如独立常存。苟其若此,则真如为常,常见者,佛所呵斥。盖真与妄对,凡有对待,真亦成妄,同遣真妄对待二边之见,故曰真如,乃无以名之强立之名也。
本体之性,心物一如。寂然空净,能生万法。所谓法者,概心物等一切之理事而言。故谓自性具足一切法,不因修证而有增减,不因聚散而有生灭,不因动静善恶而有净染。虽能生万有,而不随万有迁流,故生生不已而实无生。万有虽灭而不随之断绝,故生灭轮旋而终无生灭处。夫既寂然不动,从何而得万有之生灭往来?盖体性功能,本然运行不息;运行者,体性无始功能之力,亦曰风,亦曰气,而非习知之风与气,故以功能之力言。功能之力,运行不息,常寂而常动。空寂之性,性自功能,无有主宰之者。唯动静二方,互为循环,运动发光。光明常寂而常照,明照极而暗生,明暗代谢,亦如动静之往复,皆为体性功能性自本然之力。光与热俱,光热炽然,电磁物质之极微,涵絪(yin)而成,热极而为溶液。复随力与光热电磁液体等物之互相化合,地质物质,于以形成。故谓万有之成,非自然而有,乃因缘所生。因缘者,多种生元之互为化合也。唯体性功能,既非自然,又非因缘所生,能生万有者,非万有所能。非生因之所生,乃自性之所现。故力者光电等之互为化合,万有得以滋生,天地由是乎分。然此地质物质总依虚空而住,虚空犹为体性功能之一现相,空间无际无量无边,与体性合其寂然。而虚空非即体性,乃真如本然一相也。
于体性寂然空净之中,含有一灵明妙觉之知性。性净妙明,含裹十方,光耀独朗,能用于物,非物所容。灵明之光,为常寂无相之光,不倚物而常存,及其起用,须依物而相应。虽灵光独耀,而与体性功能力之运行,同其动静明暗,循环往复,运动力强;强力妄行,动极生乱,则灵明觉知,变易为动乱之无明矣。无明者,变易其明而不明也,虽然无明,而其为灵知之性光者一也。徇无明以依附于物体,带质而生我人之生命色身;身之生理,与物理同其功用,心之性理,则不同于物而异于本性之妙明寂净矣。然所谓异者,变异也,若力能反此变异,虽动而固常静,虽明暗生灭而不失其灵明妙觉,虽依附于物而常离,则复于体性寂然之功能,至此则灵光独耀,迥脱根尘矣。迥脱根尘者,非物所能拘也。而体性功能者,以空为体,其起用也,以万有一切之用为用,以一切相为相,本即空寂,故灵明妙觉亦空寂,物亦空寂,虽有相之与用,皆一时间空间上之偶然缘合。故万有之有,乃一时假聚化合而有,非有一常存者。唯体性能生空有,而非空有之所能。故曰:“缘生性空,性空缘生。”妙矣哉!诚非心思口议所可及矣。
佛法于体性之颂名别号甚多,略举如曰“真如”,以其真而复如;如曰“涅槃”,状其寂然本净而圆寂;曰“法身”,为体性之自身;曰“如来藏”,表其含藏万有而本无去来;又曰“般若”,示灵明妙觉本空之灵知。凡此之类,异名罗列,皆体性一心之多名也。异学立为别名,尤多不胜收,如涵义同斯,则皆一法之所印,等无差别,否则,概非正见也。复如曰“佛陀”,曰“正觉”,曰“见性明心”等,亦皆表诠证悟体性之极果耳。等次以还,名、相、理,皆可汇推;要皆标示治心之学,或为心法之分析,不尽繁列矣。
是知心物为一元之体性,证知体性者,乃明此心不复逐妄而迷真。而此非生因之所生,乃了因之所了,非徒为理知可及,乃心物之证验可圆。故华严宗立四法界,曰“理无碍”、“事无碍”、“理事无碍”、“事事无碍”,若透彻事之与理,证得真如,则心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