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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误读红楼 作者:闫红-第32部分

小说: 误读红楼 作者:闫红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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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诗人的李商隐,也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抒情的,动人的,一部分则是深刻的,或者说是做深刻状的,未张嘴前先叹气,额头上纵横写着历史责任感等字样。我不知道黛玉不喜欢的是不是这些,只能说就我看来,李商隐也并非绝对完美的诗人。林妹妹大约不喜欢他的某一点,但是在说到荷叶问题时,她为了表现对那些破荷叶多么珍惜,特意要将语气弄得严重一些,不过是在所爱的人面前使性子,就像小女孩子的一噘嘴一跺脚,而宝玉果然也觉得是件严重的事,立即改口不算,还顺带拍了一下马屁,几乎到了指鹿为马的程度。黛玉想来会有小小的得意,宝钗呢?估计只是抿嘴低头一笑,对这番对话中的微妙关系既洞若观火,又不置可否。
  窃以为,黛玉的这番诗论有着太强烈的感情色彩,不能代表她的真实看法,她和香菱谈诗那回,才算托出了真知灼见。
  香菱喜欢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认为“有趣”,黛玉立即说,断不可学这样的诗,否则见了这样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也学不出来的。
  这个见识真高,唐诗的好在于境界,宋诗万难赶上,只是得趣而已,两者的差别,如同真实的自然界与微观山水,后者总有聊胜于无的意思。像陆游这句诗,偶尔把玩一下也可,但是初入门者一旦被这样的诗迷惑,只能是屋下架屋,难成气候。
  黛玉老师推荐的是王维,这个入口选得好,王维的诗自然雅澹,器局开阔,看似浅近无理,却逼真而有味。香菱谈学习体验时,那段话讲得非常精彩:
  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她得出的结论是: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真正的好诗,如禅,是“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的,据说梁启超与顾随,上诗歌赏析课时,只能言“好,真是好”,再说不出其他的。香菱能领会到这难以言喻的好处,可见进了一大步,有了这个铺垫后,黛玉再翻陶诗给她看,引她到更大的天地之中,但并不将陶诗作为推荐读物,大约是觉得陶诗属于高级班教材,香菱应该先看王维、李白、杜甫三个人的诗,打好底子,再谈其他。
  这里又没李商隐什么事,说实话,我也认为李商隐不是学诗者的首选,读者容易被他的情绪带动,诗未必学成,只会学来一肚子的风花雪月和自诩风流,很多年前,我甚至在某个征婚启事里看到,那个经历坎坷的男子,要找一个和他一样爱好李商隐的人。天啊,他怎么会经历不坎坷呢?
  黛玉自己的诗,有两种,一种属于婉约派,比如著名的《葬花词》、《秋窗风雨夕》、《柳絮词》等等,风流缠绵,哀婉动人;另一种则属于王维、陶潜一类,白描为主,较为自然,比如元春省亲时,黛玉奉命做的那首诗:
  世外仙源匾额
  名圆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这首诗写得很平,可见王、陶之境界只能作为一个理想,黛玉其实是幕后的曹雪芹是写不出来的。这也不仅是个人才华的问题,诗歌从来都是宋不如唐,至明、至清,愈不如前,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但后来再也不像唐朝那样诗人遍地,平均水准大为降低,曹公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不但是这一首,《红楼梦》里大部分诗作都水准平平,也就是黛玉的几首较有真情实感,但也不像宝玉所自吹嘘的,是可以与前人相抵的上乘之作,人家不过是为这位公子捧场,偏他就给个棒槌当了针。
  红楼无好诗,但红楼却有着巨大的、激情澎湃的诗意,不单是黛玉葬花,不单是宝黛之恋,当然更不单是那些风晨雨夕风花雪月,而是这一切聚集起来,向我们展示的生命的虚与实,有与无,繁华与零落,九死不悔的执着和无能为力的叹息,那样一种百感交集,悲欣交加。在这种主色调下,作者总是与叙述中的“现在”保持着距离,他好像永远在回望着,这种姿态使每一段都变得立体起来,花团锦簇之际,你能看见隐隐的暗影,苦寒死寂的时刻,仍有往昔的光辉照过来,生命因此而风情万种,它给予的一切,让人都甘愿承担。
  正是因了这份死心塌地,红楼的调子,始终是温柔的,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即使身处苦境,亦无一丝戾气,对生命具有如此柔情的人,我们应该称他为诗人。

  (三十五)毕生奔逃:《红楼梦》八十回后猜想

很久之后,我想,一个哭着喊着要人眼泪的男人多么脆弱与矫情,他自怜地认为自己经不起苦难,熬不过痛,面对必然来临的死亡,他早早给自己预备下缓冲——一个女子的眼泪,他以为就此可以心安理得,在抵达死亡与眼泪的路途上,在流光飞舞中,是他和她从容不迫的风花雪月。
  如今,回望那少不更事的背影,倒有几分怜惜与心疼,因为我已经知道接下来的剧情,灾难如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以一个日子为起点,开始频繁造访。
  命运首先取消了为他准备的眼泪,在他的恋人缠绵病榻之前,已经疑惑地感到泪水越来越少,等到她倒下来,潇湘馆的竹影使她的眼睛又大又深,他还是不相信那泪水已经消耗完毕,世事就是如此,在她拥有着最丰盈的泪水时,他们彼此都懵懂无知,她把眼泪耗在最无意义的事情上,猜忌,疑惑,争吵,尤其是当宝姐姐带着微笑款款而来,她因不放心多少次泪落如雨。而此刻,宝姐姐就在床边,她们在一次隐秘的谈话之后成了知己,如果那次谈话早一点发生该多好,她就可以节制地使用自己的泪水,那时谁也不知道,泪水也是一种不能再生的资源。
  那一晚,我再次看到了林妹妹的“不放心”,与从前不同,这一回,是一种慈悲,好像躺在床上的不是她,是我,而她正俯下身子,用最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一缕头发垂在我胸前,那熟悉的馨香将陪我过虚无的苦界。
  她望着我,又去看宝姐姐,是同样的悲悯眼神。的确,取消了那泪水之后,此岸与彼岸又有什么区别,而宝姐姐,谁又是拿眼泪葬她的人?在林妹妹溘然而逝的那一刻,我的感觉居然不是悲伤,而是深渊般的孤独与无助,面对着满屋子的哭声与泪眼,我只将手向宝姐姐伸出。
  对于一个人的怀念也可以成为两个人相亲相爱的基础,追忆林妹妹的点点滴滴,使我和宝姐姐的婚姻不再空洞,许多个黄昏,苍茫袭来之前,我们都会在茜纱窗下谈起林妹妹的伶牙俐齿或是软语温存,巧笑嫣然或是落落寡欢,还有她的诗,她的词:“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每当宝姐姐一字一句地念出,她的目光就会变得恍惚,好像那次夜宴上,我隔着灯火看到的她,那晚抽出的签说,宝姐姐是牡丹,林妹妹是芙蓉。
  美丽的消亡当然使人触目惊心,但是,在我更有一份绵绵爱意,对于一个妻子,那是坚硬得硌人的内容。林妹妹死后,她仓促地嫁我,这份婚姻很大程度上缘自老太太的自私,她想要有一个人陪我,宝姐姐是最好的人选。我猜凤姐姐一定不愿意去完成求亲的使命,谁都知道,林妹妹的死已使我终日怔忡,我们的家境也捉襟见肘,凤姐姐再能干也挡不住颓落的必然趋势。没想到姨妈一口应下,这让人不能不去猜想,起到主要作用的是宝姐姐的意愿。
  宝姐姐爱我吗?许多年前我挨父亲的打,宝姐姐曾哭红了眼睛。但更多的时候,她却是冷静从容的,除了对林妹妹的悼念,她再也没有表现出其他情绪,我无法知道,在那些梦回的寒夜,宝姐姐可曾独自醒来,感到一颗心在无法企及的地方,就像我对林妹妹那样,被无法自抑的寒冷与绝望包裹。
  一场使我家元气大伤的劫难正在发生,在嘈杂混乱中,我的女儿在他母亲的腹中辗转。李妈妈没法对付这个性急的孩子,说某个胡同里有个高明的接生婆。官兵就在窗外,不只是窗外,他们简直无处不在,我的父亲成了犯官,我们成了罪犯,看住我们是最重要的,就算我们死在里面,也跟他们不相干。
  好容易将官兵买通,我换了衣服出门,刚迈过二门,就碰上几个人押着我同父异母的弟弟进来,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误,但是接下来他却对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喊:二哥,你上哪里去。
  不用再说了,我被绑起、被严厉地拷问,中间还受了点小刑,当我重新回到怡红院时,我的妻子已经死去,终于见了天日的女儿也没有在世上驻留太久,我被她们抛弃了。
  对于两个女人的怀念成了无法承受的重压,但是我得感谢这重压,它使我对其他的苦痛相对麻木,这就是对接踵而来的牢狱生活,我显得比其他人更为沉着的原因。
  最后我们被允许回到京郊的一处宅院,比起大观园,那个小院子就太寒碜了,不过我家的人也比过去少了大半。丫鬟们或卖或配,或收为官役,父亲被发配了,凤姐姐死了,三妹妹远嫁了,四妹妹出家了,这些事情中任何一桩搁过去都会令我不胜悲伤,但是现在,它们大规模地逼近时,我已习以为常。
  我们开始像寻常人家一样生活,几亩薄田租了出去,收入非常有限,老太太比我们想像得要坚强,给她小小地庆祝了七十大寿之后她才安然离去。我母亲也成了一个安详的女人,只是我的鳏夫生涯会使她有一点不安。
  这种状况在云妹妹重新出现时得到改变。不再是那个单纯明朗的女孩,悲哀的纹路贯穿她的面颊,使她显得苍老。她遭遇了与我同样的命运,夫君卫若兰被一场迅疾的疾病所打倒,当她从一个寡妇的悲哀中抬起头,满眼的旧时风物几乎要将痛楚重新唤醒。来到我这里,或者能使她得到一点安慰,如果两个人以同样的苦楚相对,就不会再抱怨自己为何如此不幸。
  用心灵擦出火来,就可以取暖。我和云妹妹就这样开始了第二次婚姻,一同面对越过越冷的生活。由于不善经营,那几亩薄田在我手中慢慢融化,但正是这种局面使我和云妹妹成了真正的夫妻,她不再是那个才华横溢却心无城府的女孩,我也不是总被她嘲笑的“无事忙”,相依为命的生活使从前种种犹如一梦中,当然举家食粥也让我少有回忆的雅兴。
  我活了很久,连云妹妹都死了,我还活着,当一床薄被成了我惟一的家当,当我蜷得很紧也不能给自己增加一点热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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