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集]禅是一枝花-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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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有思省的,它怎肯又归于无呢?像孙悟空与妖魔战斗败下来了只剩一人,也是不能又回花果山去的了。是这样的一个顶天立地的「一」,它还要耀武扬威闯天下。而我这里却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世界便是像这样的亲切都在。
但是你晓得了这个意思就好,也不必执着于那领布衫,不妨抛了。所以雪窦禅师颂曰:
缝制犹认旧针线 七斤衫重几人知
如今抛向西湖里 千载清风付与谁
(注:首句原作「编辟曾挨老古锥。」又「千载」传作「下载」,云有出典。)
千载清风是付与西湖。杭州西湖有秋瑾墓。旁边又有武松墓。武松是山东人,当年想是穿过青州布衫的。
第四十六则 镜清雨滴声
举:越州镜清寺顺德禅师问僧:门外是什么声?僧云:雨滴声。清云:众生颠倒,迷己逐物。僧云:和尚作么生?清云:咱亦迷己。僧云:咱亦迷己如何?清云:出身犹可易,脱体道应难。
单看这一番说话不易懂得,要参看了镜清禅师的别的说话,纔得豁然。一日镜清禅师问僧:门外什么声?僧答:鹁鸠声。清云:「欲得不招无间业。莫谤如来正法轮。」鹁鸠声应当是好听,他却说是招了无间业。他不说鹁鸠声与山川草木皆是佛声,而说是谤。原来是,道之动就是反,一切法都是谤如来正法轮。这谤是好。鹁鸠声招的无间业也是好。无间业在佛经原作无间地狱之业,但在这里都成了好语。
父母喜对人说自己的小孩多坏。亲戚中讨人喜欢的姑娘被叫「小众生」。林黛玉每每说话冤枉贾宝玉。这都是谤。日本奈良朝的女人最是活泼健康,万叶集里女人的歌多是对男子讲的反话。当局者若知此意,即会喜爱嘲谤,宣传可以聪明。文学家若知此意,亦不会说什么暴露丑恶的文学理论了。
雨滴声也是谤如来,你不是喜爱那鹧鸪声清吗?雨滴声亦一样的好听。英雄的一生即多是反如来正法轮、反孔子孟子、反当时的众人。他连对自然亦反,因为自然即是反它自己的。所以有革天之命。
英雄是与天地万物相游戏,像两个小孩玩在一起。总是恼了又好,好了又恼。而年纪大些的总让让年纪小的。所以众生谤如来,如来却不谤众生。林黛玉说话故意冤枉宝玉,宝玉却不会也来冤枉黛玉。英雄对天地圣贤与众人,总是因为他还小,所以说天骄,连天亦骄惯他。其实是他比谁都亲。
林黛玉说话伤了宝玉,她自己也哭泣起来。她这便是逐物迷己。她对宝玉,如南泉说的「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你怎么的亦不能与之恝然不相关。你对他有万古的思慕幽怨。这不是逐物吗?这不是迷己吗?
镜清禅师日:「咱亦迷己」。他是在好听的鹧鸪声里迷了己?他是在雨滴声里逐物逐的哪个?
雪窦颂曰:
虚堂雨滴声,作者难应酬。
若谓曾入流。依前还不会。
会不会,南山北山雨沾霈。
像这样的逐物迷己,你会得不会得呀?「会不会,南山北山雨沾霈。」真是好不壮阔,那大雨照得堂庑都明亮了。
问:如何是出身犹可易?答:「银钏金钏来负水。」又问:如何是脱体道更难?曰:「为伊憔悴终不悔。」
第四十七则 云门六不收
举:僧问照州云门山光奉院文偃禅师:如何是法身?门云:六不收。
老子说:「反者道之动」,法身都带有反的意味儿,所以孙悟空天上地下都不能收留他。孔子也是,唐明皇说他:
夫子何为哉?栖栖一代中。
孔子就是法身,他的栖栖没有个落脚处,就是云门说的「六不收」。
六不收也是说法身不可被收在哪一类型。五祖宏忍大师一日云:
释迦牟尼佛 下贱客作儿
庭前柏树子 一二三四五
这样的把释迦牟尼佛的妙相庄严来解放了,可以叫他拿扫帚簸箕,扫清山门内柏树下的地,这就开了后来吴道子画拾得的发想。便像这样,他也是真的释迦,真的妙相。
生于佛境,山川草木皆是法身,连那几株柏树亦是法身。
可是古来一班仙佛也使人想念。且听雪窦禅师颂曰:
一二三、四五六 碧眼胡僧数不足
少林谩道传神光 卷衣又说归天竺
天竺茫茫无处寻 夜来却对乳峰宿
末一句还是有安顿,如孔子的在阙里,虽无时俗的名利。但是有在于人世的位分。林黛玉亦是她的处境未有个着落,像晴雯更是什么亦没有,然而两人的位分是在宝玉的心上,亦即是在大观园的风景里了。
第四十八则 朗上座翻却茶铫
举:王太傅入招庆寺煎茶。时慧朗上座与明招把铫,朗翻却茶铫,太傅见了,问上座:茶炉下是什么?朗云:捧炉神。大傅云:既是捧炉神,为什么翻却茶铫?朗云:仕官千日,失在一朝。太傅拂袖便去。明招云,朗上座吃却招庆饭了,却去江外打野 (手+埋)。朗云:和尚作么生?招云:非人得其使。雪窦禅师云:当时但踏倒茶炉。
历史上一着之失,即刻会天地对你不仁,慧朗说仕官千日,失在一朝,意思就是悟得了这个。就这次失败也不是白白的了。至于王太傅拂袖便去,则是堕甄不顾的意思。明招和尚说慧朗:你为什么不说内行话,却去说外行话什么仕官云云呢?慧朗反问:依你便怎样说?明招道:只说是一时人手不便,岂不是就可以化严重的事也为小事了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样纔是兴旺人家的作风。
慧朗的答与明招的答,都也是好答,可是雪窦禅师犹觉不满,他着语道:「当时只该把茶炉也踏倒了。」
雪窦禅师的着语,是有汉高祖起兵亡秦的气魄。史记高祖本纪:「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这就是位官千日,失在一朝。你的亭长是在干什么的?要受秦法的严重处分了。可是下文:「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日: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这就是他的翻却茶铫,索性把茶炉也踏倒了。于是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后来斩白蛇起义,开了汉朝四百年天下。
雪窦禅师深惜慧朗与明招都只具一只眼,答得不够。从来大福都是大祸所变,为什么这两人都不敢舒展呢?若像刘邦,则我就是风雷波涛。且听他颂来:
来问若成风,应机非善巧。
堪悲独眼龙。曾未呈牙爪。
牙爪开,生云雷,逆水之波经几回。
第四十九则 三圣以何为食
举:三圣院慧然问雪峰山义存禅师:透网金鳞,不审以何为食?雪峰云:待汝出网来向汝道。三圣云:一千五百人善知识,连话头也不识。雪峰云:老僧住持事繁。
读了「拒绝联考的小子」,很有人也想学样。就只耽心逸出了联考的网,将来如何谋生?宜蕙述她母亲的话:一枝草,一滴露,天总给他口粮的。但那是要在中国文明的人世纔行。现在的可是组织化的物质社会。无论苏俄式的或美国式的,国民都是总雇佣制,与被饲育制,你如果脱离了出来。就难说一枝草可有一滴露了。最恶的是中共大陆,国民都用粮票制,你若做了透网金鳞,你说说看,将以何为食呢?凡是这种违反人性的制度,根本要革命革了它,不是透网,而是把网破弃。
向来中国的社会。其政治与产业的秩序,是像中国书画与建筑的留有很多的空间,让个人可以容与,好比鱼戏莲叶间。这纔是文明的人世,我们今日必要来重建,为了人的尊严。
而革命者是先来透网。 国父当初在澳门开诊所行医,积有一、二万圆,有饭吃他不要,却去革命。 国父有个长兄,他岂不要耽心 国父以何为食。而这里最好的解答,还是那说的「一枝草,一滴露」。
雪峰禅师的答「待汝出网来向汝道」,那当然好。不料三圣倒说他连话头亦不识。三圣问「出网金鳞不审以何为食?」其实你要答也只可答:未审以何为食。即所谓问即是答。
雪峰被三圣如此一说,他遂亦不用再答了,只说:老僧事烦。而雪窦禅师的颂,即是发扬此向看未知境界的壮阔,曰:
透网金鳞,休云滞水,摇干荡坤,振鬣摆尾。
千尺沫喷洪浪飞,一声雷震清飙起。
清飙起,天上人间知几几。
以何为食的间题是只有以气概去盖过它。如国父他只有革命成功不成功的问题,没有所谓个人生活的问题,虽然 国父住在上海金神父路时每每叫副官把毯子送去当铺质当。
第五十则 云门尘尘三昧
举: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尘尘三昧?门云:钵里饭,桶里水。
三昧是一种修行,要修行到我心与大自然相亲冥。于一微尘中成就一切微尘世界。这样的修行如何做起?云门禅师答:从食菽饮水做起。
小时跟哥哥到过杭州西湖法相寺,法相寺在净慈寺进去。寺古而小,僧侣只三人,主僧和我哥哥是朋友。当晚就留我们住。翌日一清早起来,一桌吃饭,饭颇粗糙,有蒸萝卜干却极甘香。还有是霉豆与青菜。二僧吃过饭就去寺地农作。这餐饭极真,觉得比大寺大庙里招待居士的素食筵席与斋供更好。至于一般人家的一日三餐,那又另是一番风光。我小时每见闾阎村落起炊烟时,总要感动,那实在是有着一个人世的忧喜。与古今历史上的乱离承平。
人们只知中华料理的品样丰富多变化,冠于世界诸国,殊不知中国人家日常饭桌上对于一碗饭一杯水的感情阔达深厚,也非世界诸国所及。对于米饭与茶水,印度人的是一个净字,所谓妙喜食,与日本人的贞亲二字。都有一种人世的珍重。比起来,西洋人对于食就只是食欲。而惟独中国人对于米饭与茶水,不止于净与贞亲,却还有一种素朴的大气。
西洋人的只是生存竞争的社会,虽然也有助人与互助,他们的生活规则单调得多。他们的看似简,其实只是陋,看似明快,共实是粗。中国人的社会是已升华而有了人世,道德与人事比西洋的真,更得繁简之理。也比印度的与日本的人世更广博细致。所以中国人处世做人,成败死生之机,悲喜得失之情,决绝与洒脱之意,从其表现于历史上的离乱与承平者来看,乃至单从其表现于文学上的来看,皆非他国人的可比。然而如释迦所言:「一切有情,依食而住。」佛有三十二相,却是吃相第一。中国人的情知与悟,皆报本于餐桌上对于米饭茶水的珍重法。日本人亦叫小孩要拣拾饭粒。日本且有滴水禅师,珍重一滴之水。
真是,一茶一饭有历史上的离乱与承平,与我此生的悲欢离合。所以云门禅师说钵里饭,桶里水,是尘尘三昧,亦即人世的修行。
然而这里雪窦禅师却来了一记翻,茶饭之事,他是把那人世的忧喜之情都来超过了,单取那素朴的大气,有如昆曲平剧把那剧情的悲欢离合都只是听个好嗓子。新近郭先生从台湾寄给我看一本好书,是曾郁芬着「国剧歌唱艺术对话录」,里边讲昆曲与平剧的嗓音有六喜与六忌,六喜是宽、亮、清、甜、厚、润。六忌是炸、劈、干、飘、皇、肉,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