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味书屋 > 武侠仙侠电子书 > 中国名著诞生记 >

第4部分

中国名著诞生记-第4部分

小说: 中国名著诞生记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早说过“这是一个错误”。但这声明是没有用的。在别人看来,我屡次声
明倒是“欲盖弥彰”了,你的信便是一个例子。最近我的一个叔父甚至写信
来说:“至今尚有人说《家》中不管好坏何独无某,果照此说我实在应该谢
谢你笔下超生了。。”你看,如今连我的六叔,你的六舅,十一二年前常常
和你我在一起聚谈游玩的人也有了这样的误解。现在我才相信你信上提到的
亲戚们对我那小说的“非议”是相当普遍的了。

我当时曾经对你说,我不怕一切“亲戚的非议”。现在我的话也不会是
两样。一部分亲戚以为我把这本小说当作个人泄愤的工具,这是他们不了解
我。其实我是永远不会被他们了解的。我跟他们是两个时代的人。他们更不
会了解我的作品,他们的教养和生活经验在他们的眼镜片中涂了一层颜色,
他们的眼光透过这颜色来看我的小说,他们只想在那里面找寻他们自己的影
子。他们见着一些模糊的影子,也不仔细辨认,就连忙将它们抓住,看作他
们自己的肖像。倘使他们在这肖像上发现了一些自己不喜欢的地方(自然这
样的地方是很多的),便会勃然作色说我在挖苦他们。只有你,你永远是那


么谦逊,你带着绝大的忍耐读完了我这本将近三十万字的小说,你不曾发出
一声怨言。甚至当我在小说的末尾准备拿“很重的肺病”来结束剑云的“渺
小的生存”时1,你也不发出一声抗议。我佩服你的大量,但是当我想到许多
年前一盏清油灯旁边,我跟着你一字一字地读英文小说的光景,我不能不起
一种悲痛的心情。你改变得太多了。难道是生活的艰辛把你折磨成了这个样
子?那个时候常常是你给我指路,你介绍许多书籍给我,你最初把我的眼睛
拨开,使它们看见家庭以外的种种事情。你的家境不大宽裕,你很早就失掉
了父亲,母亲的爱抚使你长大成人。我们常常觉得你的生活里充满着寂寞。
但是你一个人勇敢地各处往来。你自己决定了每个计划,你自己又一一实行
了它。我们看见你怎样跟困难的环境苦斗,而得到了暂时的成功。那个时候
我崇拜你,我尊敬你那勇敢而健全的性格,这正是我们的亲戚中间所缺乏的。
我感激你,你是对我的智力最初的发展大有帮助的人。在那个时候,我们的
亲戚里面,头脑稍微清楚一点的,都很看重你,相信你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然而如今这一切都变成了渺茫的春梦。你有一次写信给我说,倘使不是为了
你的母亲和妻儿,你会拿“自杀”来做灵药。我在广州的旅舍里读到这封信,
那时我的心情也不好,我只简单地给你写了一封短信,我不知道用了什么样
的安慰的话回答你。总之我的话是没有力量的。你后来写信给我,还说你“除
了逗弄小孩而外,可以说全无人生乐趣”;又说你“大概注定只好当一具活
尸”。我不能够责备你像你自己责备那样。你是没有错的。一个人的肩上挑
不起那样沉重的担子,况且还有那重重的命运的打击(我这里姑且用了“命
运”两个字,我所说的命运是“社会的”,不是“自然的”)。你的改变并
不是突然的。我亲眼看见那第一下打击怎样落到你的头上,你又怎样苦苦挣
扎。于是第二个打击又接着来了。一次的让步算是开了端,以后便不得不步
步退让。虽然在我们的圈子里你还算是一个够倔强的人,但是你终于不得不
渐渐地沉落在你所憎厌的环境里面了。我看见,我听说你是怎样地一天一天
地沉落下去,一重一重的负担压住了你。但你还不时努力往上面浮,你几次
要浮起来,又几次被压下去。甚至在今天你也还不平似地说“消极又不愿”
的话,从这里也可看出你跟剑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你们的性格里绝对没
有共同点。他是一个柔弱、怯懦的性格。剑云从不反抗,从不抱怨,也从没
有想到挣扎。他默默地忍受他所得到的一切。他甚至比觉新还更软弱,还更
缺乏果断。其实他可以说是根本就没有计划,没有志愿。他只把对一个少女
的爱情看作他生活里的唯一的明灯。然而他连他自己所最宝贵的爱情也不敢
让那个少女(琴)知道,反而很谦逊地看着另一个男子去取得她的爱情。你
不会是这种人。也许在你的生活里是有一个琴存在的。的确,那个时候我有
过这样的猜想。倘使这猜想近于事实,那么你竟然也像剑云那样,把这个新
生的感情埋葬在自己的心底了。但是你仍然不同,你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没
有机会,因为在以后不久你就由“母亲之命媒的之言”跟另一位小姐结了婚。
否则,那个“觉民”并不能够做你的竞争者,而时间一久,你倒有机会向你
的琴表白的。现在你的妻子已经去世,你的第一个孩子也成了十四岁的少年,
我似乎不应该对你说这种话,但是我一提笔给你写信说到关于《家》的事情,
就不能不想到我们在一起所过的那些年代,当时的生活就若隐若现地在我的

1 ①关于剑云的结局,在《家》的初版本里有这样一句话:“。。我知道他患着很重的肺病,恐怕活不到
多久了”(第四十章)。现在我把它改作了“他身体不好,应该好好地将息”。


脑子里浮动了。这回忆很使我痛苦,而且激起了我的愤怒。固然我不能够给
你帮一点忙。但是对你这些年来的不幸的遭遇,我却是充满了同情,同时我
还要代你叫出一声“不平之鸣”。你不是一个像剑云那样的人,你却得着了
剑云有的那样的命运。这是不公平的!我要反抗这不公平的命运!

然而得着这个不公平的命运的,你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的一个。
做了这个命运的牺牲者的,同时还有无数的人——我们所认识的,和那更多
的我们所不认识的。这样地受摧残的尽是些可爱的、有为的、年轻的生命。
我爱惜他们,为了他们,我也应当反抗这个不公平的命运!

是的,我要反抗这个命运。我的思想,我的工作都是从这一点出发的。

我写《家》的动机也就在这里。我在一篇小说里曾经写过:“那十几年

的生活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梦魇!我读着线装书,坐在礼教的监牢里,眼看着

许多人在那里面挣扎、受苦,没有青春,没有幸福,永远做不必要的牺牲品,

最后终于得着灭亡的命运。还不说我自己所身受到的痛苦!。。那十几年里

面我已经用眼泪埋葬了不少的尸首,那些都是不必要的牺牲者,完全是被陈

腐的封建道德、传统观念和两三个人的一时的任性杀死的,我离开旧家庭,

就像甩掉一个可怕的阴影,我没有一点留恋。。。”① 

这样的话你一定比别人更了解。你知道它们是多么真实。只有最后的一

句是应该更正的。我说没有一点留恋,我希望我能够做到这样。然而理智和

感情常常有不很近的距离。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已经深深地刻

在我的心上,任是怎样磨洗,也会留下一点痕迹。我想忘掉他们,我觉得应

该忘掉他们,事实上却又不能够。到现在我才知道我不能说没有一点留恋。

也就是这留恋伴着那更大的愤怒,才鼓舞起我来写一部旧家庭的历史,是的,

“一个正在崩溃中的封建大家庭的全部悲欢离合的历史”。

然而单说愤怒和留恋是不够的。我还要提说一样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

信念。自然先有认识而后有信念。旧家庭是渐渐地沉落在灭亡的命运里面了。

我看见它一天一天地往崩溃的路上走。这是必然的趋势,是被经济关系和社

会环境决定了的。这便是我的信念(这个你一定了解,你自己似乎就有过这

样的信念)。它使我更有勇气来宣告一个不合理的制度的死刑。我要向一个

垂死的制度叫出我的J’accuse(我控诉)①。我不能忘记甚至在崩溃的途中

它还会捕获更多的“食物”:牺牲品。

所以我要写一部《家》来作为一代青年的呼吁。我要为过去那无数的无

名的牺牲者“喊冤”!我要从恶魔的爪牙下救出那些失掉了青春的青年。这

个工作虽是我所不能胜任的,但是我不愿意逃避我的责任。

写《家》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孕育了三年。后来得到一个机会我便写下
了它的头两章,以后又接着写下去。我刚写到“做大哥的人”那一章(第六
章),报告我大哥自杀的电报就意外地来了。这对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
因此坚定了我的写作的决心,而且使我感到我应尽的责任。

我当初刚起了写《家》的念头,我曾把小说的结构略略思索了一下。最
先浮现在我的脑子里的就是那些我所熟悉的面庞,然后又接连地出现了许多
我所不能够忘记的事情,还有那些我在那里消磨了我的童年的地方。我并不
要写我的家庭,我并不要把我所认识的人写进我的小说里面。我更不愿意把

① 见短篇小说《在门槛上》。

《我控诉》:法国小说家左拉(1840—1902)的一篇杂文的题目。


小说作为报复的武器来攻击私人。我所憎恨的并不是个人,而是制度。这也
是你所知道的。然而意外地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都争先恐后地要
在我的笔下出现了。其中最明显的便是我大哥的面庞。这和我的本意相违。
我不能不因此而有所踌躇。有一次我在给我大哥的信里顺便提到了这件事,
我说,我恐怕会把他写进小说里面(也许是说我要为他写一部小说,现在记
不清楚了),我又说到那种种的顾虑和困难。他的回信的内容却出乎我意料
之外。他鼓舞我写这部小说,他并且劝我不妨“以我家人物为主人公”。他
还说:“实在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般家族的历史。但是我写不出来。现
在你想写,我简直喜欢得了不得。希望你把它写成罢。。。”我知道他的话
是从他的深心里吐出来的。我感激他的鼓励。但是我并不想照他的话做去。
我不要单给我们的家族写一部特殊的历史。我所要写的应该是一般的封建大
家庭的历史。这里面的主人公应该是我们在那些家庭里常常见到的。我要写
这种家庭怎样必然地走上崩溃的路,走到它自己亲手掘成的墓穴。我要写包
含在那里面的倾轧、斗争和悲剧。我要写一些可爱的年轻的生命怎样在那里
面受苦、挣扎而终于不免灭亡。我最后还要写一个旧礼教的教徒,一个幼稚
然而大胆的叛徒。我要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要他给我们带进来一点新鲜
空气,在那个旧家庭里面我们是闷得透不过气来了。

我终于依照我自己的意思开始写了我的小说。我希望大哥能够读到它,
而且把他的意见告诉我。但是我的小说刚在《时报》上发表了一天,那个可
怕的电报就来了。我得到电报的晚上,第六章的原稿还不曾送到报馆去。我
反复地读着那一章,忽然惊恐地发觉我是把我大哥的面影绘在纸上了。这是
我最初的意思,而后来却又极力想避免的。我又仔细地读完了那一章,我没
有一点疑惑,我的分析是不错的。在十几页原稿纸上我仿佛看出了他那个不
可避免的悲惨的结局。他当时自然不会看见自己怎样一步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