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故事 关于教授-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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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海洋;有一天;苏教授终于走出书斋;像有经验的老校对寻找错别字一样;非常认真地在大字报上寻找着和自己有关系的字句。最让他满意的;还是这段有关“老狐狸”的文字;事隔多少年以后;苏教授对我重新提到这个比喻;仍然按捺不住一种搔到痒处的得意。苏教授认为他完全有资格称得上老谋深算;生姜永远老的辣。《韩非子喻老》上有:“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鸣必惊人。”《史记滑稽列传》也说过:“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自从抗战爆发以后;苏教授这只老鸟;不飞不鸣足足有四十多年;一直快到八十岁才真正出山。在晚年写自传的时候;苏教授总结人生经验;对自己四十多年来能保持沉默;尤其是在解放后的三十年里韬光养晦;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不是有大志者;绝对做不到这一点。三十年的沉默;使他有了绝对平静的心态;沉默既是能够潜心做学问的保证;又是躲避政治风雨延年益寿的秘方。事实证明;只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是真英雄;谁熬得住;才是最后的胜利者。我想苏教授和莫教授;所以能够成为莫逆之交;和莫教授从来不把他们之间私人谈话的秘密泄露出去有关。在五十年代;苏教授在莫教授家长期包伙;因为那时候他是单身一个人;几乎成为莫教授家庭的正式成员。当时的中文系里;还有好几位全国知名的老教授;他们和苏教授的恩师黄侃是一辈的;和这些老教授相比;苏教授显得有些年轻;但是由于苏教授雄厚的学术功底;中文系最牛气的老教授也不敢小觑他。莫教授似乎是苏教授唯一可以说说话的人;论年龄;莫教授要比他大四五岁;论资格;莫教授被聘为教授;却又要迟了四五年。性格上的差异往往能够互补;人们会成为好朋友;有时候并不是因为性格接近;而是由于恰恰相反。据说苏教授和莫教授之间无话不谈;在莫教授的小饭厅里;莫教授口无遮拦;苏教授也不再保持沉默。他们在这喝酒;说古说今;借古讽今;一顿饭总是要吃好几个小时。由于莫教授好激动;爱出头;动不动就要跳出来;却又缺少最基本的判断能力;说苏教授躲在莫教授身后出谋划策;出馊主意一点也不过份。在五十年代初期;莫教授和苏教授曾经一起学过俄语。在学外语方面;他远没有苏教授的灵气;苏教授精通英语法语德语;除此之外能掌握的还有西班牙语和世界语。学俄语几乎成为建国初期轰轰烈烈的一场政治运动;苏教授不仅借那个机会掌握了俄语;而且还顺带学会了捷克语。而莫教授因为在学俄语方面一无进展;睡不着觉怪床歪;对苏联老大哥因此也牢骚满腹。在吃饭的时候;他们开始攻击苏联现行制度的种种不是;对学校里敬若神明的苏联专家也嗤之以鼻。莫教授的特点;是有话就要说;绝对舍不得烂在肚子里。他的嘴上没有锁;脑子里少根弦;有些什么糊涂想法;迫不及待一定要在公众场合表现出来。好在他从来不把苏教授牵连进去;出什么事闯什么纰漏;都是好汉做事一个人承担。可笑的是;他自恃思想觉悟要比苏教授高;总觉得自己是党员;看问题自然就会比苏教授深刻。每次政治运动来临;莫教授都会错误地估计形势;他永远分不清小饭厅和大众场合的区别;必定忍不住要乱说。结果就只能是在事后一再后悔;后悔没听苏教授的劝;后悔自己又一次地说漏了嘴。
从1952年的高等学校院系调整;到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一共14年;苏教授把这段时期;称为自己埋头做学问的第二个黄金时期。这段时间里;很多从事文科教研的人;受到突出政治的干扰;都没办法按照原来的路子继续研究。有的人放弃;有的人投机;只有苏教授像苦读的大学生一样孜孜不倦。由于具有什么样的学问都能做的特殊本事;即使在后来最左的年头里;他还能给外语系的学生;讲解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原著;给中文系的工农兵大学生;开办法家代表作品今译的讲座。对于苏教授来说;没有不能利用的时间;那怕是僵硬的政治学习。他总结自己和莫教授在人生态度方面的最大差别;一个是以进为退;一个是以退为进;目的都是为了找到一种适应时代的方法。从一开始;他们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落伍;无论进或者退;都不是目的;都只是手段。他们的步伐已经踏不上时代的节拍;于是都想用自己的办法;寻找到一种新的生存方式。和莫教授的沉浮相比;频繁的政治运动;没有过多地干扰苏教授近乎封闭的学术研究;恰恰相反;反倒提供了一个苦心潜读的机会。既然能凑合着做学问就是苏教授最大的乐趣;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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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我一直错误认为;在苏教授这样老头子身上;一定会有一大堆了不得的爱情故事。他年轻时期风流倜傥;这一点不容怀疑;因为任何人都可以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好色。苏教授对女性的偏爱非常外露;总是一见到女人;眼睛就的溜溜发亮。不是不想掩饰自己的这种偏好;事实是狐狸的尾巴实在太长;他根本掩饰不了。在自传中;苏教授十分坦然地承认自己有贾宝玉癖;所谓寡人有疾;疾在好色。然而苏教授引以为庆幸的;是自己好色而不淫。当然;此处的“淫”;不是它的原义“过份”;而是它的引申义“淫乱”。好色而不失分寸;发乎情止乎礼;这是苏教授的为人原则。苏教授对自己的男女关系;出人意外的坦白。这一点他似乎是受了西方大作家的影响;觉得自传如果不真实;犹如亵渎神灵。苏教授的好色;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泛爱;这种爱是剔除了肉欲的;和性爱没什么关系。据说多少年来;苏教授对莫教授年轻貌美的太太吴美秋;一直情意绵绵;他之所以坚持在莫教授家搭伙;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能够天天见莫太太几眼。莫家上下无不知道他的用心;都知道他的毛病;因此从来没人和他认真计较。不仅莫教授莫太太没当回事;甚至莫教授的子女也习惯当自然;有时竟然会拿这种微妙关系;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有一段时候;苏教授得了什么小病;莫太太便亲自做了藕粉送去慰问;藕粉是苏教授的喜爱之物;是最好的灵丹妙药。苏教授告诉我;由于他当时是单身;莫教授夫妇一度曾十分热心地为苏教授做媒。在五十年代中;不止一位女士对苏教授动过心;有年轻的女学生;也有在资料馆工作的小寡妇;但是只要是一动真格的;苏教授便吓得逃之夭夭。那时候;鳏居的苏教授已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他对于再婚充满了恐惧。在苏教授的自传和自订年谱已经初具雏形的时候;他忽然决定把两部书合二为一;变成一本书。他为这本书取名叫《河西草堂随年录》;并毅然决定把原来已经记录下来的很多个人隐私;作了大量的删节。苏教授忽然意识到;个人的私事并不足以传世;过多的生活细节描写;反而会因文害义;损害了学术思想的阐述。事实上;在苏教授的生平中;并没有太多风花雪月的故事;值得记录在案;对于他来说;不成功的婚姻困扰了他的一生。作为一名追随在晚年苏教授身边的弟子;我有机会知道了许多他从不愿意对别人流露的秘密。这些秘密是苏教授曾经拥有过的生活的一部分;知道了这些秘密;对于了解他的学术思想;也许并没有什么帮助;但是要想全面地了解苏教授这个人;这些秘密却又是绕不开的。苏教授是在回国的那一年;和李斯蔷女士完婚的。李斯蔷和苏教授同年;在国内等候苏教授许多年;当时就算是老姑娘。虽然那时候新思想已经十分流行;然而像苏教授那样的家庭;婚姻仍然还是遵循旧例;首先双方家庭背景要仿佛;老人们互相中意;一切都订下来以后;再通知两个小辈。苏教授岁出国;这门婚事是他在国外时定的;他看见照片上的姑娘还算漂亮;糊里糊涂就答应下来;并断断续续给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妻;写了几封热情洋溢的信。一开始似乎没什么太大的不好;都是到岁数的人了;就等着男婚女嫁;那个时代有很多人都是结了婚以后再恋爱。李斯蔷也是大学毕业;和孪生妹妹李斯薇同时在北京女师大读书;苏教授回国时;李斯蔷大学已毕业;正在一所女子中学教书;苏教授既然回国;于是就赶快结婚;婚后不久有了身孕;李斯蔷从此辞了工作在家当太太。苏教授的婚姻很不圆满;前后一共有三个小孩;三个小孩忍受不了家庭中的不和谐气氛;都是很早就独立;一走上工作岗位;然后再也不愿意和苏教授夫妇来往。几乎所有的苏门子弟;都知道苏教授夫妇之间的不合谐。苏教授曾十分坦率地告诉我;他一生中只和两个女人有过那种关系;这两个人就是自己的太太李斯蔷;以及他的小姨子李斯薇。李斯蔷和李斯薇虽然是孪生姐妹;性格却有着截然的不同;一个性格内向保守;另一个性格热情奔放。由于苏教授在国外留学耽误了婚期;因此当苏教授结婚的时候;孪生姐妹中的妹妹李斯薇已经是一个三岁孩子的母亲;在婚礼上;做妹妹对姐姐的处处表现出过份的关照。作为过来人;她不仅教姐姐如何对待新婚第一夜的恐慌;而且还细腻地描绘自己曾经有过的深切感受。从一开始;李斯薇和苏教授关系就过于亲密;姐夫长姐夫短地缠着苏教授;李斯蔷越是不高兴;她的玩笑就越是开的过份。过了没多久;苏教授就发现自己和小姨子之间;并不只是在开玩笑。这是个阴差阳错的故事;苏教授十分惊奇地发现;李斯薇和李斯蔷有非常接近的饮食习惯;在对旁人的态度上;她们总是联合起来;一致对外;然而孪生姐妹之间;却又是天敌。她们永远要相互作对;没完没了地拆对方的台。李斯薇走了一条和姐姐截然不同的道路;李斯蔷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李斯薇则要求进步;和共产党的一些头面人物都熟悉;抗战期间;她一度曾在重庆的新华日报社工作;并秘密参加党组织。解放后;李斯薇成了一名司局级的干部;在北京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调到南京;在省委的一个机关里当领导。她长期和苏教授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据说在五十年代末;还专程到学校来看过一次苏教授;说话很带有一些官腔。
苏教授和李斯薇初次越轨;是在苏教授担任罗家伦的校长秘书期间。他领着她坐一辆1936年出厂的奥斯汀小汽车;奔驰在南京郊区的土路上。这是一次公私兼顾的地形考察;当时李斯蔷刚生了第二个女儿;正在坐月子;对丈夫产生的异心没有任何察觉。那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秀丽的风光加上李斯薇的热情奔放;苏教授的头脑也开始发热;他们像情侣一样陶醉在山水之间;最后竟然十分冲动地去开了旅馆。事后;两人山盟海誓;相约各自回家离婚;重建恩爱家庭。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在大约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度过了一段如漆似胶的日子。苏教授遵守诺言;开始了艰难和漫长的离婚道路;直到八年抗战结束;李斯蔷才最后答应签字离婚。苏教授和李斯薇在抗战初期分手时曾郑重相约;两人不离婚不再见面;但是等到苏教授真离了婚的时候;情况早就发生了变化;李斯薇和自己的丈夫已重归于好;两人一起去了解放区。李斯蔷就是我们后来所见的李老太太。倔犟的李老太太在1945年的年底;与苏教授正式签字离婚;又在1962年春天复婚;中间整整相隔了17年。这17年;李斯蔷和丈夫藕断丝连;仍然靠苏教授养着。苏教授每个月领了薪水;所做的第一桩事情;就是匆匆赶到前妻李斯蔷那里;毕恭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