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六卷啼血的行吟--"台湾第一才子"吕赫若的小说世界 作者:沈庆利-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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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剪刀毁掉自己的作品、却被妙丽用手按住,小说行文至此,本该戛然而止,但作家却平添了一句:“天色越来越暗。”这看似不经意且显得略有多余的叙述话语,却不可以等闲视之,它至少显示出作家对时间流逝和事件“过程”的特殊重视。同样,在《前途手记》的结尾,当叙述者讲述完女主人公淑眉悲剧而凄惨的人生经历以后、本该结束全文的时候,他仍然不忘再加上一句:“走出门口,刚好两只燕子从屋檐的鸟巢飞出,在田野上飞来飞去。”燕子的自由飞翔与长期生活在牢笼中并被牢笼生生折磨而死的淑眉联系起来,的确给人无限感慨。而《庙庭》中写到农村日益衰颓和被人冷落的关帝庙时,也不忘加上一句:“庙庭的石块上,到处都有类似小孩擦屁股的粪迹,而鸡群在其间走动。”这样真实细腻的写实语句,则是乡土农村原始生态的传神写照,它渗透着生活的实感与质感,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一个没有真正的农村生活经验的人,是绝对杜撰不出来的。吕赫若这种对生活细节与富有特征的写实意象的捕捉,实在令人拍案叫绝。——正是在这里,可以显示出吕赫若那与众不同的气质,显示出一种真正的“艺术家风范”。那是一种从容的人生态度,一种对生活的热爱,一种对于细节的特殊关注与执迷。而当吕赫若把这种特殊的关注与执迷与他那浓厚的乡间情怀结合起来的时候,他的艺术天赋便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出来。吕赫若对乡间田野里的鸡鸣虫叫以及自然界里的一切声响,都细细聆听而陶醉其中;对大自然的一切光与色,都细细凝神驻足。他的笔触似乎只要一写到田园,总有一种无可抑止的亲切感。
现代人越来越远离了大自然母亲,远离了泥土的芳香,远离了山川草木。在坚硬而冷漠的钢筋水泥上行色匆匆,在一幢幢怪物般的摩天大楼里疲于奔命,为了一个个看得见看不见的所谓奋斗目标而心力交瘁。那种生命之中细微的温暖感动与怦然心跳的微妙感觉是越来越少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吕赫若对自然的描摹与表现,不仅是其作品诗化特征最突出的表现,也给我们——生活在都市里的现代人以丰富的启示。而在笔者看来,吕赫若笔下的自然景色往往具有本体的独立意义,决不仅仅是故事情节和情感抒发的辅助物。不论是在紧张或是悲惨的故事叙述中,作者总掩藏不住他对大自然美景的热爱和眷恋。哪怕是天空中的云起云涌、风云变幻,以及皎洁的月光与肃穆的星空,还是绿叶中滚动的露珠,都激发了作家心灵深处的感动与震颤,激起了他无穷的诗意。
当然,一个作家的艺术特长与他的艺术缺陷往往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笔者发现,即使是像《财子寿》、《合家平安》这样的小说,由于太过专注于细节的精雕细刻、从而导致了情节的进展过于缓慢的缺陷,也是十分明显的。关于这一点,吕赫若自己也有着清醒的自觉,例如在1942年9月18日的日记中,吕赫若就曾针对小说《风水》慨叹说:“总觉得内容上有情节展开薄弱之感,没奈何。”而且,由于“反思”的主观意向过于强烈,使得这些小说的理念化色彩也显得有些过强。此外,过强的道德感有时也限制了吕赫若对人物客观冷静以及准确、全面的把握。一般地说,他善于摹拟那些生活中弱小者们的内心世界,他们的不幸与悲苦,他们在重压和侮辱之下发自心灵深处的呻吟与哀号。吕赫若把自己满腔的同情、挚爱与悲悯都倾注到了他们身上。但对那些他所抨击和厌恶的“反面人物”,那些社会的强权者与家族的“败家子”,吕赫若的描写给人的感觉就不很充分。作家对他们往往采取一种“远观”的态度,更多地侧重于外在表现,往往从其行为和言语、肖像等方面给予揭露与批判,但很少深入到他们的内心深处,挖掘出他们性格的复杂性与灵魂之中复杂、隐秘的一面。可以说,正是过于强烈的厌恶与反感之情绪,使吕赫若与他所描写的这些反面人物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心理距离”,从而与他们之间产生一定的隔膜与陌生;而这种过强的厌恶与反感,也在某种程度上“模糊”了吕赫若那理性深邃的批判目光。一个作家,如果对他笔下的人物缺乏一种“历史的同情”的态度(哪怕这些人物从道德的观点来看是完全的负面典型,用最通俗的语言来说,绝对是个“坏人”),那么他极有可能摆脱不了概念化、平面化的缺陷,从而对“坏人”的表现也很可能缺乏应有的人性深度。
美籍华人学者刘若愚先生曾将中国古代诗歌中的自然世界分为“自然作为人生的同类物、自然作为人生的对照、自然作为人情的分享者、自然作为一种感情表达的间接方式、自然作为感情的激发物、自然作为美学的对象、自然作为一种象征”等几类。[美]刘若愚著、王镇远译:《中国文学艺术精华》,黄山书社1989年版,第1—10页。只要稍加分析就可以发现,这几种古代诗歌中的自然意象,在吕赫若小说里也同样有清晰的表现。《前途手记》中,女主人公淑眉所看到的庭院里的景色是随着她的心情变化而变迁的,这就使得这篇小说的心理刻划与景色描写有机地统一在一起。我们已经很难分清是女主人公“触景生情”,还是她“因情设景”了。而这样的景色描写,对于人物的塑造决不是可有可无的。作品一开始,失意而对未来充满忧虑和恐惧的淑眉一个人孤独地在庭院中散步的时候,所看到的庭院景色是这样的:
庭院是日本式的庭园,她渡过石桥眺望着茂密的榕树松树,慢慢地享受着。红色的牡丹绽放着,蔷薇的花瓣随着轻柔的风散落着。在水泥墙外散布着苍绿和明眸般的田圃风光。觉得那些是很美的事物。接着仍旧感觉寂寞孤独的气氛包围在自己的四周。她想起在山中小屋的生活种种,然后又环视着庭园轻声地哭泣着。
景色是如此的美丽,特别是对于刚刚做了贵夫人的淑眉来说,眼前的这一切美丽景色的确都是“很美的事物”,值得她细细品位和好好珍惜。特别是当她回想起自己在农村里生活的种种情况,她那深山中贫困的家的时候,淑眉何尝不应该感到庆幸与满足?但面对着这满园春色,淑眉的心绪又是复杂的。她愈是感觉到当前生活之“美好”,也就对未来愈是充满焦虑和担忧。那随风飘落的蔷薇的花瓣,既可以看作是淑眉命运的某种暗示,也更加激起了淑眉对时光之流逝的慨叹,以及对自身命运的叹息。
当淑眉向自己的丈夫提出要领一位养子而被坚决拒绝、又被大太太奚落和诅咒了一顿以后,作者则不失时机地这样描写道:
淑眉含着泪水来到庭园,紧紧抓着树枝,泪水不断地掉落下来。桂花绽放着芬芳的香味,蔷薇却仍随风四处飘零。
在这里,“蔷薇”的意象再次出现了,作家不经意间的景色描写,与女主人公孤独忧郁的心绪有机地统一起来。我们的古人总是从落红飘零中感悟到生命的短暂、时光的飞逝乃至红颜不再。而这样的描写又何尝不暗示了淑眉悲苦的命运?
而当淑眉经过医生的检查,得知自己还有生育的能力后,她的心情也变得轻松和开朗起来,面对万紫千红的满园春色再也没有愁绪了:“她笑容洋溢地眺望着绿叶和红花。因为想起自己会在这里不知不觉地哭了的事而笑了出来。”因为有了希望,也就有了快乐。庭园还是原来的庭园,红花和绿叶也还是原来的红花绿叶,但心境的变化,使得淑眉所看到的景象也完全不同了。而那“随风飘落的蔷薇”,也不见了。不过,这样美好的日子并没太长,七个多月后,一直盼着怀孕的淑眉,肚子却仍然没有任何变化,这时候“在二楼窗边的花坛上曾经火红地开放的塔露亚也因枯萎而凋谢了”。
春天早已过去,花木枯萎的秋天来临了,在这个本该收获的季节,淑眉得到的却只有失望和哀愁。当她把头靠在冰冷的墙上哭泣的时候,窗外的庭院里,也正“下着密布的细雨也降起浓雾。庭院里的榕树叶也低垂着”。在淑眉的心里,“白色而朦胧的雾迅速地包围着她的心”。自然之雾与“心灵之雾”交相辉映,更加表现了女主人公淑眉的忧伤与哀愁。
而当“在报纸上报导中央山脉降雪已达四尺以上的那个寒冷的日子”里,淑眉也因病卧床不起了。由生机盎然的春到萧瑟寒冷的冬的四季轮回,恰好交替着希望和失望、生命的消长起伏乃至枯萎和消失。每一个微妙的自然景象和天气季节的变化总是与女主人公心绪的高涨低落回应着。匆匆而过的时光又怎能不让我们联想起女主人公淑眉的“红颜薄命”呢?
类似的情况还屡次出现在吕赫若的其他作品中。《山川草木》中宝莲的家庭刚刚发生变故,宝莲还沉浸在父亲去世的悲痛之中、正处于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的情绪低谷时,她与“我”的两次见面都是阴郁多雨的天气:一次她来“我”家倾诉,作者对那一天的天气特意描写道:“昨夜的雨,今天一早虽然已经放晴,但是现在天空又起乌云沉沉,似乎又要下雨了。觉得四周冷冷的,冬天已经到了。”似乎正是因为宝莲的到来,天公偏偏不作美而变得乌云密布甚至阴雨霏霏起来;另一次是“我”到宝莲家慰问,当时是“在一个天气微寒的傍晚”,“风很强天空阴沉沉地压着乌云”,虽然“已是日落时分”却没有落日,相反,“灰暗的街上鲜少行人,因为灯火管制所以没有灯,街上的建筑物逐渐在幽暗中露出漆黑的身影,宝莲和我并排走着”。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天气,与人物阴郁、孤苦的心情构成了鲜明的对应。而当宝莲终于走出了生活的阴影,带着弟妹在山中的农村里平静而幸福地生活着的时候,“我”再去探望她,作者仍然没忘对当时天气的描写:“那天感觉上有春的气息,晴朗的天空,层层白云,轮廓明显的青山,在田里休憩的水牛,掠过稻田的飞鸟,眼中充满鲜明的色调。”一切都是那么美丽和欢快!这样的语句一扫前两次见面时的阴郁、凄清,整个环境的气氛与色调都变得明朗、艳丽起来。这与主人公自足、充实的生活与平静、安乐的心情是完全一致的。
三、月亮、黄昏与星空:吕赫若小说诗意诗兴的典型意象
吕赫若的不少小说作品,叙述场景都与黄昏、夜晚和月亮有着不解之缘。如小说《蓝衣少女》中的主要背景,即万钦与妙丽的对话与交往,就是发生在黄昏的校园里。主人公那灰暗的心情衬托着夕阳西下的晚景,更加渲染出一种悲凉、哀伤的情感氛围:“回到宿舍已是傍晚时分。西边红色的天空与院子的龙眼叶互相辉映。”而当妙丽来找他,向他倾诉自己的痛苦时,作者通过万钦的眼睛再一次看到了傍晚山村里的美景:
妙丽抬起头动也不动地望着他,眼里盈满泪水。再也看不下去,于是眼光移向外面。玄关的玻璃门映着夕照,泛出红光。已经天黑了。山峦被渲染成紫色。
这样一番情景交融的描写,大大加深了小说的含蓄之美与诗化特征。尤其是两位无法逃脱生活纷扰的青年男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