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六卷啼血的行吟--"台湾第一才子"吕赫若的小说世界 作者:沈庆利-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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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番情景交融的描写,大大加深了小说的含蓄之美与诗化特征。尤其是两位无法逃脱生活纷扰的青年男女在这样的傍晚含情脉脉却又欲说还休的情景,正体现着“人约黄昏后”般的朦胧与诗意,这是无法不让人怦然心动的。甚至在小说《邻居》中,作者在描写到“我”居于闹市之中,与身为日本人的田中先生谈心时,也不忘添上一笔关于月亮的描写:“当天晚上刚好是月夜,从窗口眺望被清楚描绘出的贫民窟之低矮屋顶。远处市街电灯的反射使天空明亮。”虽然一笔带过,但也可作为作家对月亮之特殊嗜好的又一佐证。
当然,月光下也并不意味着一切风平浪静,表面的和谐与宁静更不意味着就没有暴风雨的来临。在《暴风雨的故事》中,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农民老松愤怒杀死了地主宝财,也恰恰是在中秋十五的晚上。当时的景色是:“好像盖上冰的夜空上,挂着圆圆的明月,从竹林、相思树,到甘蔗田、旱田,全撒了白光,流畅的胡弓声飘浮在空中。”在这样一个传统意义上象征着丰收和喜悦,意味着亲人团聚的“花好月圆”的夜晚,却发生了如此惨烈的报复事件:老松用手中的竹竿打死了自己的“头家”——地主宝财。周围节日的喜庆气氛、宁静和谐的月下美景与即将发生的暴力事件,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小说《庙庭》、《月夜》中的月亮意象也格外引人注目,只不过在《庙庭》中,作者对小说中的另一个意象“关帝庙”的刻意渲染,多少有些冲淡了“月亮”意象的光彩。但我们仍然可以发现,小说中人物的行动总是有着月亮相伴:正是在月光倾泻的夜晚时分,“我”寻找着幼时的情人、离家出走的翠竹:
终于我决意外出寻找。告诉舅舅后,走到淡淡月光笼罩下的道路。户外吹着湿气很重的热风,竹丛里不时响起沙沙声。关帝庙的庭院有蟋蟀在鸣叫。我极力压抑胸中的不安,思索着翠竹悲惨的命运。……利用竹丛里流泄过来的月光,边走边寻找午后与翠竹相遇的那条浸着小河流水的小路之石块的白色影子。
在这样一个月下流水的乡村美景里,却发生着这样悲哀凄惨的故事,令人无法不感叹伤感。可是作家在叙述着主人公焦虑不安地寻找着亲人的空隙,仍不忘注目着周围的自然景色的微妙变化:“水流像蛙鸣般的吵杂,作弄小小月亮的圆光。”最后,“我”终于在幼时与翠竹经常一起玩耍的关帝庙里,找到了满脸泪痕的翠竹:“翠竹默默出神地凝视庙的屋顶。我害怕地窥视她的脸。隐藏在云间的月光沥下来,我发现停留在她眼睑中的大颗泪水冷冷地反光。”泪水与月光相互交融,如此凄冷荒凉的氛围渲染,可谓淋漓尽致地把伤感与悲凉的情绪表达了出来。
笔者发现,吕赫若不少小说作品的叙事模式,可以用“一个人行走(奔跑)在暗夜”这样一句话来概括,而这个暗夜往往是有着月亮和星空的。黑夜是可怕而幽深的,但幸而有月亮与星星相伴。它们也就成了与夜行人相偎相靠的朋友。月亮与星星尽管高高在上,但它们总是那么悲悯而一视同仁地注视着大地和大地上的芸芸众生。月亮把温柔的月光洒向了既深广美丽又充满苦难与丑恶的大地,也照到了孤独奔走的夜行人身上,暂时抚慰一下那悲伤、焦虑和疲惫的灵魂;而闪闪烁烁的点点星光,则像一双双注视着你的眼睛一样美丽而动情,从遥远的夜空送给你一丝丝温暖和慰藉;星空,可谓是人类最亲密的朋友之一,更可以说是大自然赠送给人类最美好的一个礼物。在人类文化中,“星空”更是一个具有多重象征性内蕴的概念之一。费尔巴哈说过,只有人类才能对遥远的星空感兴趣,动物却不能;康德也认为:有两样东西令他心存敬畏,那就是他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令。人类遥望星空,正是其天性使然。只有人类能够持久地维持着探索宇宙奥秘的兴趣,也只有人类能够把宇宙万物乃至自我作为审美对象加以关注和欣赏。可以设想,在那娱乐方式单一、还未出现电影电视等传播媒介的年代,劳累了一个白昼的农村里的人们,他们惟一的消遣或许只是闲坐在村落里外,一边仰望着月亮皎洁与布满星星的夜空,一边闲聊着漫无边际的话题。只有在那时,他们的心灵才可以暂时从纷纭而沉重的现实苦难中超脱出来,获得放松与休息。
而在连月亮和星星都消失了的夜晚,那茫茫无边的暗夜也就成了他们不可逃脱的苦难命运的象征。笔者注意到,《牛车》中的杨添丁受农夫王生所雇、为其拉车的那个夜晚,是“没有月亮,一片漆黑”的,连星星也是那么稀少:“只有没逃掉的星星寥寥可数,微弱地一闪一烁。”这样的夜晚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它最明白无误地预示了杨添丁的悲剧下场;同样,《冬夜》中的彩凤沦落为暗娼,在最后一次与“喜欢”她的狗春等人做交易时的夜晚,也同样是没有月光的,只有“疏星的寒光从窗外射进床沿”,这与彩凤“鄙视了一切,唾弃了一切,憎恨了一切”的绝望心境相辅相成;也就在这时,更大的苦难正降临在这个弱女子的身上,门外响起了枪声,彩凤在狗春等人与警察的火拼中惊恐地“一直跑着黑暗的夜路走,倒了又起来,起来又倒下去”。这样一种情景,很容易使我们联想起作者当时灰暗绝望的心境。
在小说《前途手记》里,作者在写到女主人公淑眉因病死亡时,则用了这样一段文字:
第二天黄昏,医院的电灯投射满屋子的光时,淑眉突然痛苦起来。她用激烈痛苦又细如游丝的声音,咬紧牙一直叫着肚子、肚子。医生来了,说是腹膜炎发作。卖豆腐的摇铃声沿着医院的墙壁渐行渐远,在可以听到因降雾寒冷的空气而发抖的职员或病人们的力量充沛的收音机体操加油声的拂晓,淑眉的脸浮在从医院的窗子照射进来的晨光里,头发乱乱地,静静地死了。
随着黄昏的降临,淑眉感到了死亡的迫近,经过了一个黑夜的病痛折磨以后,她终于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和着黑夜一起静静地离开了人世。相对于黄昏和黑夜,黎明无疑是希望和光明的开始。然而,太阳出来了,太阳却永远不属于淑眉这样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弱女子。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淑眉能过上一种真正自由、平等和幸福的生活,但她的死亡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激起任何涟漪。窗外传来由近及远的卖豆腐的摇铃声,医院的职员们不时因为天气的降温而瑟瑟发抖,病人们却在随着收音机传来的声乐与节奏,认认真真地做着广播体操。新的一天开始了,人们依然如故地忙着各自的事情,满怀希望地迎接着下一轮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是的,一个弱女子的死亡对其他人来说,简直是太微不足道了。然而作者正是在这不动声色的冷静叙述中,潜藏着深沉含蓄的愤激情感,即使在今天的读者读来,仍然会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悲剧性体验。
当然,最全面地体现了吕赫若对黑夜、黄昏、月亮与星空有着特殊偏爱的小说作品,笔者认为当首推《石榴》。这篇小说的大部分场景,都发生在黑夜与黄昏。小说一开头,作者就描写道,尽管已是夜晚,金生还在辛勤地劳动着,他刚刚把肥料桶藏到厕所里,还要抓紧时间去处理稻草,而且他必须应付着随时侵扰自己的成群结队的蚊虫。但就是这样一个被生活抛弃到社会底层,已经遭受了诸多不幸并且即将有更大不幸降临到他头上的农民,仍然忘不了趁劳作的间歇时间(其实是作者忘不了),“仰望龙眼树上的星空”;正是在这布满星空的夜晚,他得知了三弟木火失踪的消息;于是在深夜里,金生与二弟大头四处寻找着失踪了的木火。在这个不眠之夜,金生与弟弟大头奔走在乡间野外,寻找与呼唤着已经发疯的三弟;而同样是在黑夜里,金生常常与死去的父母于梦中相会;父母去世以后他们兄弟三人相依为命,身为兄长的他自觉地承担起了照顾两个弟弟的责任,“一心一意要成为弟弟们的支柱”。但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感觉到“弟弟们在黑暗中一直睁大双眼,似乎追寻残留在幼小记忆中亡父母的身影”,甚至“连弟弟们的呼吸也充满了忧愁”。为了排遣这种孤独与忧伤,金生拉起了胡琴。但他总是不自觉地拉起更易激发起思念之情的《目连救母》的曲子,咿咿呀呀的曲调在深黑的夜里听起来显得更加凄凉。金生赶紧另换曲目,但他的心“却在泣血”,他“边仰望苍穹边抽泣”,在心中呼唤着阿爸与阿妈,可遥远的星空却永远是那么静默着,不回答他心中的任何疑问。在浩瀚的苍穹下,这些底层百姓和他们的痛苦,都显得是那么渺小,但也更显示出他们自身的可怜无助。
也是在一个“溽暑的夜晚”,金生找到一向关心、帮助他们兄弟三人的福春舍,请他帮忙把死去的三弟的灵牌“迎回”自己家里。当福春舍终于答应帮忙时,金生的心里一阵轻松,这个时候,作者特意加上一笔:“夜渐渐深了,天空里星光闪烁。”在这里,星空笼罩的黑夜更像是一个温暖的母体,它庇护着这些在苦难之中挣扎的人们,使他们在心中激起一种淡淡的希望与憧憬。
为木火“合炉”的仪式更是安排在傍晚开始。到了那一天,金生“频频眺望太阳西斜的情景,期待黑夜快点来临”。而当金生把木火的灵牌带回家里时,已是深黑的夜晚,“四围一片漆黑,西山顶端一弯明月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因为是在黑夜,世界变成了一个似乎充满灵性的世界。金生为死去的三弟庄严神圣地举行着“合炉”的仪式。周围寂静无声,只有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风从没有玻璃的窗口呼啸而入,蜡烛光向旁边摇曳,好像即将熄灭”,这样的景象把所有的人似乎都带进了一种灵光的氛围中,这就难怪金生会怀疑“是不是木火的鬼魂现在已经回来了”。黑夜,无疑为人们心目中的鬼魂提供了广阔的活动舞台。在这个舞台上,鬼魂们各显其能,尽情尽兴地演绎着一个个人间活剧,或抚慰、或震撼着现实生活中人们软弱而不屈的心灵;在这里,黑夜像一个宁静而安详的老母亲一样,帮助他终于了却了压在心中已很久的愿望。
很有意思的是,与吕赫若同时代的作家赖和,也曾多次表达对黑夜和月亮的赞美与向往。例如坐落在台湾漳化的赖和纪念馆里,就挂着这样一幅赖和手书的七绝诗:“日渐西斜色渐昏,炎威赫赫竟何存。人间苦热无多久,回首东方月一痕。”从这个小小的细节,可以看出他与吕赫若的心灵是何其相通了。这里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同是在中国文化母体中孕育成长起来的。吕赫若的小说在美学上称不上波澜壮阔、大气磅礴,但却精雕细刻。套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虽然不具备一个“大家闺秀”的华贵艳丽、引人瞠目,却自有“小家碧玉”的清秀与妩媚,别有一番激荡人心的风韵,这是一种地地道道的东方美学的神韵。
四、音乐、绘画与摄影的结合:吕赫若小说诗兴审美的手段
艺术在其精神本质上是相通的。吕赫若在创作中融进了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