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5卷乡之魂:钟理和人生和文学之路 作者:江 湖-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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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言之有物,一看即知是台湾人写的。在钟理和那里,他读到了草坡上的小鸡与母鸡的情景、月光下夫妻插蕃薯枝的爱情、农民晒谷而被西北雨捉弄再三的耐心、因无钱求医而眼看爱儿发热断气的悲痛……一切都那么丝丝扣人心弦。钟理和逝世的消息及一些纪念文章中介绍钟理和贫病交迫的境况,令他感伤不已。当时他正好有篇稿子《奔炀》在《联合报》副刊编辑手中,便赶快追寄一信,说明该稿件如蒙采用,请将该稿费转赠钟理和遗孤;并写信去安慰钟理和的家人。不几日,张良泽的作品刊登出来,并于文末括弧加注“本篇稿费转赠钟理和先生遗孤”,稿费为一百四十九元。以后不久连续出现的悼念文章文末都注上的“稿费转赠”等字。1960年春节,已经是台湾成功大学中文系一年级学生的张良泽利用放假之便来到美浓。张良泽一向只认为钟理和作品中的“平妹”是青春美丽带灵气的女孩,没想到眼前是站在猪圈里清扫猪粪、弯背直不起来而苍发蓬乱的老太婆,竟使他顿觉人生如幻。此时,张良泽猛悟钟理和写他们的恋爱故事,已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走进钟理和用土块砌成的昏暗房间,才知道这是祖产仅余的一间仓房,里面一张竹床、一张破被,墙角挖个洞当炉灶。此刻,他才真正领略“家徒四壁”的意味。当值除夕,大家在钟理和遗像前“围炉”。竹桌上,一盏煤油灯照着一群弱小的遗孤。女主人钟台妹为远道而来的客人特地煮了一锅白米饭,把仅有的年菜全部端出,夹给客人一个荷包蛋。张良泽不忍独食,把蛋切成四块,分给铁民弟妹们。当时最长的铁民上高中三年级,最幼的铁华也已懂事了。他们互相推辞,及至蛋黄流出。此情此景使张良泽不禁想起钟理和晚年作品中常描写平妹偶尔煎个蛋卷,在孩子们集中的目光中,夹给刚出院养病的丈夫,做父亲的不忍吃下,又夹给孩子,母亲又从孩子的碗中夹给丈夫……是夜,全家人共榻。张良泽迟迟不能入眠,想了很久,才告诉在旁同样难以睡下的铁民:“我这一生,如果要好好做一件事的话,那是为理和先生做的。”从此,张良泽不断整理一大堆钟理和的退稿和遗稿,誓必有朝一日把它全部公之于世。张良泽在大学宿舍里日夜研读写在沾满油墨的讲义录背后的原稿,并逐字誊清在稿纸上。张良泽后留学日本,学成后返台,1970年回母校成功大学任教新文艺课程,将钟理和的创作作为一项文学课题首次引入大学课堂,学生莫不喜爱。同届学生陈雀华、张淑贞、安宜静等撰写了一系列论文,发表于《台湾文艺》,颇得好评。1972年,张良泽发起成立“钟理和研究会”,主要活动是配合“新文艺写作”的选修学生每年利用假期往访美浓钟理和家一次,实地踏寻钟理和小说的背景,直接与钟家人交换意见,而且征选了数名愿意义务抄写钟理和遗稿的人。“钟理和研究会”出奇地收到好效果,不出一个月,便有许多人交出采访稿和研究钟理和的心得,12月“中文系报”第二期特辟“钟理和研究专辑”,蔚成研究风气。1973年7月5日,张良泽应台大暑期文学研究会之邀,演讲论文《钟理和的文学观》。会前大家议论纷纷,有位教授耐不住跑来问张良泽:钟理和是哪朝代的人。张良泽在演讲一开头就说:“钟理和不是唐朝人,也不是明朝人,而是当代我最敬仰的台湾乡土文学作家。”接着,他详细介绍了钟理和的生平事迹,并举作品来对照他每个时期的思想。当念着钟理和的遗书时,场内一片沉寂,只听得有人在啜泣。当讲到钟理和大儿子因营养不良而摔成驼背、二儿子患肺炎因无钱打一针而眼看着死去时,突然有一位女听众掩面哭泣地冲出教室。这次演讲引起学术界人士吴浊流、叶庆炳、张以仁、齐益寿、陈森淼、柯庆明、吕正惠等的热烈讨论。以后,凡有公开演讲机会,张良泽无不以钟理和的作品为话题,并发表一系列有关文字。1976年2月,张良泽编辑钟理和小说集一卷,定名为《故乡》,列入台南大行出版社的“台湾乡土文学丛刊”之一。是年11月,张良泽经过十多年的搜集、研究、整理,编辑了《钟理和全集》八卷,由台湾远景出版社出版,这是台湾文学史上第一部个人作品全集,分别为中篇小说集《夹竹桃》、《原乡人》、《雨》,短篇小说和散文集《做田》,长篇小说《笠山农场》以及《日记》、《书简》和《残集》,将钟理和的主要作品以较完整的面貌出现在台湾文坛,成为研究钟理和的重要资料。
这里需要澄清一件事。在《钟理和作品概述》一文中,张良泽提到,钟理和于弥留之际,召其哲嗣铁民面告曰:“吾死后,务将所存遗稿付之一炬,吾家后人,不得再有从事文学者;惟《笠山农场》不见问世,死而有憾。”。张良泽:《钟理和作品概述》,(台湾)《书评书目》9期,1974年1月。据钟铁民的说法,父亲一直强调的是身体健康最重要,其次才轮到学问,而且不希望第二代继续走这条路,只愿意看到他们把功课做好,能够过平凡且正常的生活。临终前,当听到铁民说要继承他的志愿从事写作时,钟理和咬着牙、喘着气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可以自己决定。你若一定要写作,答应爸爸一个条件,你不要结婚。你喜欢吃苦是你自己的事,你没有权利让妻子也受到连累跟你吃苦。”至于钟理和要家人烧毁文稿一说,钟铁民日后解释道,他记得张良泽第一次去看他们时,他确实曾提到父亲在临终时要他烧掉橱中一些杂碎的文稿,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些在当时台湾社会条件下“敏感犯禁”的东西。尤其是记录二·二八事件的日记,更是小小翼翼地收藏在最隐密、最安全的地方。此外如《白薯的悲哀》、《祖国归来》和诸多日记,及从北平带回来的大陆30年代的“禁书”(主要是包括鲁迅在内的作家文集)、剪报等。长期以来,兄弟钟和鸣因政治事件被杀的阴影挥之不去,再想到自己成名以来树大招风的可怕,想到那些敏感犯禁的文稿书籍若因家人不知轻重而流传出去会造成无法意料的伤害,于是越想越怕了。所以在身体油尽灯将熄之际,交待长子把那些东西烧毁,以免祸遗家人。由此可知,张良泽概略叙述,又用文言文句法,变成父亲要儿子烧掉全部作品,系过于强烈、粗略的说法,与钟理和原来的用意有所距离。事实上,钟理和对于自己的作品是有信心的,即如他以前所言“有麝自然香”,才吩咐铁民将其未刊登的作品全部交由文友钟肇政处理。如果真是全部文稿片纸不留的话,张良泽何以作为呢?到了1997年10月,又由高雄县立文化中心出版六卷本《钟理和全集》。第一集收入以他的家庭、成长经验、婚姻、疗病见闻为背景写成的短篇小说十七篇,第二集收入以旅居沈阳、北平之见闻、人物为背景的小说十一篇及《大武山登山记》,第三集收入以战后初期在北平生活、回台经过及台湾农村见闻为背景的短篇小说、散文及未完成稿三十二篇,第四集为长篇小说《笠山农场》,第五集为1945年9月至1959年12月的日记,第六集为书简、杂记(系作者用为创作准备的笔记,有谚语、童谣、山歌,具有保存客家文献的功能,亦可观察到其辛勤与敬业精神)。
在钟理和的文学活动成熟和丰收时期的50年代,他所遵循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道路并未成为台湾文坛的主流。50年代末的台湾,虽然没有几十年后那么蓬勃的文学出版市场,但出版一本书也不至于困难到要在逝前交托未谋面的文友,向人捐款印刷的程度。当时“反共”文学作品早已生产了数千万字,文艺小说更多,像“大业书店”、“光启出版社”、“文坛社”等这些是专门出版文艺作品的,生产书类都在百种以上。可见钟理和在当时文坛真正是处在相当边缘的位置。1970年《钟理和短篇小说集》一书登报征求预约,结果台湾只有四人购买。虽然其间也有几篇专文评介,《台湾文艺》杂志于1969年10月还刊出钟理和追念特辑,似乎也没有发生多大影响。但泥土中的美玉总是会被人们发现和赏识的。钟理和的生平和创作,在他逝世以来,随着时间的脚步,日益放出夺目的光彩,受到海内外人士的瞩目和赞扬。钟理和等作家为代表的乡土文学传统,对以后的中青年作家王桢和、陈映真等有着深刻的影响。70年代在台湾文坛展开了一场乡土文学运动,尤其在中后期达到顶峰,形成为台湾文学的主流。在这波重视写实、召唤知识分子把眼光集中到身边社会现实的文化环境下,遂有唐文标刊在《文季》上的长文《来喜爱钟理和》大大肯定其不可低估的文学价值。唐文标说:“我们接受钟理和的时候,我们感受到,他也许不是一个伟人,也许不是一个圣者,他是我们的兄弟,我们又多么喜欢自己的兄弟,打开心坎,诚恳的忠实的将他的故事、他的爱、他的生命对你说。他的故事可能有悲哀,但决不感伤,可能平淡,但决不枯槁,因为他是那么亲切,那么接近现实的你我的生命面。我们甚至感觉不到‘文学’。是的。故事中没有鲜花,没有脂粉,没有仙女童话,没有新大陆、旧世界,没有象征、意象、超现实,没有诗意、境界,甚至没有许多公认是作为文学的东西。然而我们何曾希望看到的只是‘文学’,而非生命,要看到的只是词藻,而非人和爱?我们喜欢文学,我们喜欢的是属于我们的文学,是踏脚在这个有泥土的地面的,是由这个社会产生的,是谈到这个社会的进步和不幸的,是说出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希望和失望的,我们喜欢的文学是此时此地,而且谈到你我和许多一同生活的大众的。我们喜欢钟理和就在这里,他说的自己,但事实上他说的像是他那时代大多数人,大多数农民想要说的话。我甚至以为这种表达方式的文学,是属于中国文学中优良的一部分,根源是来自民间文学的。”史君美(唐文标):《来喜爱钟理和》,(台北)《文季》2卷,1973年11月。《钟理和全集》的出版也正好应和了这一形势。也可以说,钟理和作品开始普及,是伴随着乡土文学运动的浪潮而逐步高涨的,钟理和的文学恰好赶搭上这班列车,成为乡土文学中广受评论的一环。它说明,钟理和的艰辛努力是有历史意义的,他的作品的价值不但在于它本身的内容和艺术,还在于它的继往开来的历史地位。钟理和因对台湾文学作出了宝贵的贡献,而受到台湾同胞的推崇和爱戴。台湾评论界崇敬地称赞钟理和是“台湾文坛中响叮当的人物”、“真正的农民作家”、“台湾作家群中的一颗彗星”、“台湾文学的主流作家”,公认他的作品“能够代表真正的台湾文学”。1980年,为纪念钟理和逝世二十周年,台湾自立影业公司拍摄了以《原乡人》命名的钟理和传记影片(导演李行,主演秦汉、林凤娇)。该片以朴素、真诚、毫不夸张的视觉语言,记叙了钟理和的一生,赢得了许多观众同情的眼泪,这使钟理和的事迹传播更广。
在乡土文学热潮中,人们发现,那些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日据时代台湾乡土作家已老成凋谢,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