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三卷冰山底下绽放的玫瑰--杨逵和他的文学世界 作者:石一宁-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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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复观对杨逵的命运遭遇,充满同情和关心,两个人之间,相交颇深。知道杨逵素有“放胆文章拼命酒”的性格,徐复观曾送杨逵好酒,杨逵也回赠过几次鲜花。徐复观几次想邀杨逵到东海大学寓所来喝酒,也几次自动地抑制了,因为担心会给彼此带来“麻烦”。徐复观虽然经常与杨逵聊天,但在周围某些人的窥伺下,说到一些“敏感”问题时,还需特别小心谨慎。看到杨逵手头拮据,徐复观曾热心地要招一个互助会,后来被杨逵婉言谢绝了。毕竟,这是戒严体制下的台湾,以杨逵坐牢十二年的政治犯历史和被埋没的现状,以徐复观敢于直言、不时触犯政权权力的性格,他们的频频交往在当时是犯忌的,所以也不时地被人窥伺。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徐复观先生的身影不再出现于东海花园,后来在台中街上相见,杨逵才知道,原来有人打了徐复观的“小报告”。徐复观先生后来为什么离开东海大学,杨逵始终不明白。他想过,会不会是因为徐先生常来东海花园聊天,触犯了政治禁忌,他才被逼走?徐复观后来也谈道:“我被东海大学撵出来的时候,很快便来到台北,没有机会向杨先生辞行。而杨先生住的地方,既没有街道,当然更没有门牌,想通信也没有办法。但这是我不能忘记的一位朋友,也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作家。”
徐复观:《由一个座谈会记录所引起的一番怀念》,原载《大学杂志》第81期,1975年;收入杨素绢编《压不扁的玫瑰花——杨逵的人与作品》,(台北)辉煌出版社1976年10月版,第136页。
徐复观先生被迫离开东海大学后,他与杨逵虽难晤面,但颇多惦记与思念。1975年,《大学杂志》召开“日据时代的台湾文学”座谈会,杨逵因为有事不能到会,便提交了一份书面意见,发表于《大学杂志》第七十九期。当时已经迁居香港的徐复观,读到杨逵的文章,感念至深,马上写了《由一个座谈会记录所引发的一番怀念》,发表在《大学杂志》第八十一期上。在这篇怀念老友的文章中,徐复观畅述他与杨逵的山野相识,东海叙谈,并给予杨逵高度评价。徐复观的这篇文章,也让杨逵感慨无限,日后经常重读,更“感受到他对朋友的仁慈、厚爱,也看出他对世间的不平、人类的苦难,永远是怀抱着那么大的同情和鼓励。”
杨逵:《沧海悲桑田》,原载《中国时报》1982年4月2日;收入《杨逵全集》第10卷(诗文卷·下),(台南)国立文化资产研究中心筹备处2001年12月版,第419页。
1976年,杨逵的《鹅妈妈出嫁》中译本出版,在序文中,杨逵提到了孙女杨翠以《这是卧薪尝胆的时候,不是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为题,参加学校演讲的事情。杨逵把这本书寄到香港,徐复观很快写信给杨翠,称赞她的演讲词写得好,对于演讲题目所阐释的时代背景,更是欣赏有加。以徐复观崇高的学界地位,却不惜在百忙中回复给中学生的杨翠,并对其热情鼓励,先生真诚待人的情怀,和对杨逵一家的友谊,从中可见一斑。
1980年9月中旬,得知身患胃癌的徐复观回台大医院手术,想念老友至深的杨逵,在《中国时报》副刊主编高信疆帮助下,很快来到医院探望。一看见多年不见的徐复观,杨逵“心里有如见了一辈子未见的至亲,他也是,一见面就掉眼泪,我想我的这个老友,不是一个会为动胃癌手术掉眼泪的人,他是一个为了理想,不惜远离荣华权势的人,我想在必要时,他也是一个可以为理想来牺牲他的生命的人。”
杨逵:《当民众与政府的桥梁》,原载《民众日报》1980年10月1日;收入《杨逵全集》第10卷(诗文卷·下),(台南)国立文化资产保存研究中心筹备处2001年12月版,第413页。当时,徐复观身体非常虚弱,但仍殷殷垂询杨逵家人的近况,对自己的文章志业也侃侃而谈。他对杨逵说:“我还有两三本书要写”,“如果老天还能给我两三年时间,那就太好了。”
1982年2月17日傍晚,徐复观再度住进台大医院,且癌细胞已经扩散。消息传来,惊愕中的杨逵,满心伤感,遂于次日下午去台北探视。在病床前,徐复观紧紧拉住杨逵的手,泪水溢满眼眶。他对杨逵说:“还能活着和你见面,真是太幸福了。”得知杨逵此时在大溪协助长子资崩经营花园,他又说:“希望我还有机会到你那儿去看看花,哎,只怕是没有机会了!”谁能想到,这次相见竟成了徐复观和杨逵的永诀!1982年4月1日这一天,老友永远地走了,杨逵也把自己对徐复观的怀念和敬仰,写在了《我的老友徐复观先生》、《沧海悲桑田》、《当民众与政府的桥梁》、《台湾新文学的精神所在》等一系列文章中。
杨逵与徐复观,一个是被当时社会埋没的作家,绿岛归来的政治犯;一个是潜心国学研究的大学教授,远离荣华权势的“边缘人”,他们成长的环境背景与身份角色虽不相同,但却在不期而遇中,成为晚年老友,心灵知己,这正是他们精神世界相通的必然结果。在杨逵眼里,徐复观是一个不肯在委屈中使自己变形,一生为民主、自由和理想而呐喊的“真人”。而“真人”的内涵,如同徐复观在《从“哈哈亭”真人的呼唤》一文中所说的那样:“争言论自由的过程,即是争说真话的过程;争说真话的过程,必然要迫进到庄子所要求的做一个‘真人’的立场……。”
杨逵:《台湾新文学的精神所在——谈我的一些经验和看法》,原载《文季》第1卷第1期,1983年4月;收入《杨逵全集》第14卷(资料卷),(台南)国立文化资产保存研究中心筹备处2001年12月版,第40页。所以,杨逵“最尊崇徐复观先生所说过的一句话:要做真人,要说真话,要写真事。”
徐复观语,转自杨逵《我的老友徐复观先生》,原载《中华杂志》第226期,1982年5月;收入《杨逵全集》第14卷(资料卷),(台南)国立文化资产保存研究中心筹备处2001年12月版,第16页。在徐复观心中,杨逵则是“这样的天真、纯朴、勤苦、恬淡,真所谓‘人欲尽去,天理流行’的这样一个人,可以说是‘圣人之徒’。”
徐复观:《由一个座谈会记录所引发的一番怀念》,原载《大学杂志》第81期,1975年;收入杨素绢编《压不扁的玫瑰花——杨逵的人与作品》,(台北)辉煌出版社1976年10月版,第135页。杨逵晚年对民主与自由坚持不懈的呐喊,他因赖和先生的平反昭雪而发出“希望有更多的平反”的呼吁,他对自己“在冰山底下活过七十年,虽然到处碰壁,却未曾冻僵”
杨逵:《冰山底下》,原载《台湾文艺》第43期,1974年4月;收入《杨逵全集》第10卷(诗文卷·下),(台南)国立文化资产保存研究中心筹备处2001年12月版,第386页。的理想坚持,他对台湾新文学历史的还原与彰显,都是本着“真人真话真文章”的人格准则,对那些被历史遮蔽的、被现实政治压制的、被“假人假话假文章”扭曲的生活真相,进行一一的澄清与还原。正是基于共同的关爱社会的共识,追求真理的信仰,以及呼唤民主与自由的精神,杨逵与徐复观心灵相通,互相引为知己。这一切,正像杨逵所说的那样:
我是用小说表达对人类、对时代、对人生看法的人,复观先生则以他的学术研究和论述,对政治、文化、人类处境不断提出质疑和抗辩。我们采用的表达形式不同,但追求真理与理想的心意是相同的。
杨逵:《沧海悲桑田》,原载《中国时报》1982年4月2日;收入《杨逵全集》第10卷(诗文卷·下),(台南)国立文化资产保存研究中心筹备处2001年12月版,第420—421页。
第四章 文坛园丁:杨逵的编辑生涯
园丁是杨逵为之钟情的职业,他的一生兼具了双重园丁的形象。作为大地的园丁,杨逵旨在通过“锄耕的农园”,为人间增添一片春色,也寻找一个能让自己不屈服的灵魂寄情放歌的自由场域;担任文坛的园丁,杨逵则执著于“笔耕的心园”,办刊物,编文章,辑丛书,培植文学力量,为台湾新文学作品的发表与传承提供了文学园地。两种园丁,劳动方式不同,但其内在精神不乏相通之处,那就是开拓者的生命特质。考察杨逵文坛园丁的编辑生涯,其中不仅蕴含着杨逵对自己文学理念的实践活动,也见证了台湾新文学的成长之路。
一、1935:《台湾新文学》的独立品格
杨逵一生创办过许多刊物,《台湾新文学》是他用心血生命培植的第一个文学刊物,也是他编辑生涯中历时最久、影响力最为深远的杂志。
《台湾新文学》作为20世纪30年代台湾特定文化背景下的产物;其创刊的具体原因,与台湾文艺联盟机关杂志《台湾文艺》编辑部的内部分歧有着直接关系。台湾文艺联盟于1934年5月6日成立之后,经过六个月的筹备,其机关刊物《台湾文艺》从1934年11月5日开始刊行。它一开始就提倡“为人生的艺术”、“不偏不党”、“无为而有为”的文艺主张,故能将全省艺术主张不同、意识形态不同的作家熔于一炉。当时飘泊在高雄内惟的杨逵,应赖和、何集璧的邀请,从第二卷第七号(1935年7月发行)的《台湾文艺》开始,担任其日文版编辑,聘期约为一年。杨逵乃举家北上,从此扩大了文艺圈交游,并激发出新的创作欲望。
参加《台湾文艺》的编辑工作不久,杨逵便与《台湾文艺》第二号人物张星建专擅独裁的选稿作风发生了冲突。《台湾文艺》先前的两期稿子,都是由张星建选好之后才交给杨逵处理,而杨逵发现,那些废弃不用的稿子里,有些作品比发表出来的稿子还要精彩。杨逵认为既然让他担任日文栏编辑委员,就该让他全权负责。然而张星建一再拖延阻挠,双方因此分歧严重。另外,《台湾文艺》的编辑方针不断调整,最初以中文为主,后来东京支部的日文作品接踵而来,水准又高于中文作品,“台文的编辑方针,在实力对比之下,不得不自动转变由民族性转向于政治性,再由政治性转向于纯文艺性,初创的主旨逐渐无法维持下去了。”
张深切:《里程碑(四)》,(台中)圣工出版社1961年12月版,第490页。对于这种由于中文稿件不济而再三变更编辑方针的做法,杨逵也表示了明显的不满。
1935年六七月间,围绕着“文联的宗派化”问题,《台湾新闻》编辑田中保男(恶龙之助)对台湾文艺联盟存在的“血的不同、经营的派系化和自以为是的编辑”
参见《编辑后记》,《台湾文艺》第2卷第8、9合并号,1935年8月。发动了猛烈进攻,杨逵、赖明弘、赖庆、廖毓文、李献璋、吴新荣等人相继呼应,张深切、张星建、刘捷则坚决反对,其中又以杨逵与张星建之间的论争最为激烈。张星建在《台湾新闻》发表《文联的“公贼”》
张星建:《文联的“公贼”》,完稿于1935年6月24日,刊登于《台湾新闻》,发表时间不详,可能在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