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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大象的眼泪-第3部分

小说: 大象的眼泪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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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锯木屑!会钻到你鼻子里!”
  “我以前弄水给大象喝。”麦昆迪说。
  我扔下叉子抬头看他。他显然跩到皮痒,等着老女孩们奉承。
  “你没干过那种差事。”我说。
  大家沉默片刻。
  “你说什么?”他说。
  “你没弄水给大象喝过。”
  “我有,千真万确。”
  “你才没有。”
  “你是说我在骗人吗?”他缓缓说。
  “如果你说你弄水给大象喝,你就是骗子。”
  老女孩们目瞪口呆望着我。我的心狂跳,明明知道不该讲这种话,偏偏不由自主。
  “你好大胆子!”麦昆迪手撑着桌缘,指节都凸出来了,前臂筋肉暴起。
  “朋友,你听好了,几十年来我见过很多你这种老傻子了,说什么弄水给大象喝,我就坦白一句话,根本没有这种事。”
  “老傻子?什么老傻子?”麦昆迪扶着桌子霍地站直,他的轮椅向后飞滚了开。他一根变形的指头指着我,然后仿佛被炸弹炸到似的倒地,身子隐没到桌下,目光迷茫,嘴巴仍未合上。
  “看护!喂,看护!”老太太们嚷起来。
  橡胶鞋底急奔而来的熟悉脚步声再度响起。不一刻两个看护搀着麦昆迪的手臂拉他起来,他嘟囔着,软弱无力地想甩开她们。
  第三个看护是一个丰满的粉衣黑人女孩。她立在桌尾,双手叉腰。“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老杂种说我是骗子,就是这么一回事。”麦昆迪先生说,安全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他整整衬衫,抬起灰白的下颌,叉着手臂。“他还说我是老傻子。”
  “哎,我敢说扬科夫斯基先生没有那个意思。”粉衣女孩说。
  “我就是那个意思,他是不折不扣的老傻子。弄水给大象喝,是喔。你们晓得一头大象一天要喝多少水吗?”
  “唔,根本没概念。”诺玛努着嘴摇头,“我只知道我看不出你中什么邪了,扬科夫斯基先生。”
  喔,我懂了,我懂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太过分了!天晓得我何必忍受别人叫我骗子!”麦昆迪先生说,身子稍稍倚向诺玛,他知道大家都站在他那一边。
  “还有老傻子。”我提醒他。
  “扬科夫斯基先生!”黑人女孩拉开嗓门。她来到我身后,解除我轮椅的刹车。“也许你该待在房间,直到冷静下来。”
  “喂,等等!我用不着冷静,我晚餐还没吃呢!”我嚷着。她把我从桌边推开,朝门口走。
  “我会帮你送过去。”她在我后面说。
  “我不要在房间吃!推我回去!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我!”
  显然她就是可以这样对我。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推我穿过走廊,急转弯进了我房间。她固定刹车的力道那么大,整架轮椅都晃了一下。
  “我自己回去。”她竖起踏脚板的时候我开口。
  “你回不去的。”她说,把我的脚放到地面。
  “不公平!”我的音调拉高成哀鸣,“我在那一桌坐了八百年。他来了两个礼拜。怎么每个人都站在他那一边?”
  “没有人选边站。”她倾身向前,肩膀靠到我的胳肢窝,撑起我的身子,我的头倚着她。她的头发烫得直直的,飘散着花香。她让我在床缘坐下,我眼睛正好直视她的粉衣胸脯,还有名牌。
  “萝丝玛莉。”我说。
  “嗯?”
  “他真的在说谎,你知道的。”
  “我才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我是真的知道。我在秀场待过。”
  她眨眨眼,恼了。“什么意思?”  我迟疑起来,改变心意。“算了。”
  “你在马戏团待过?”
  “我说算了。”
  尴尬的静默持续片刻。
  “麦昆迪先生可能会受重伤,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说,一边把我的腿放好。她手脚利落,有效率,只差不是蜻蜓点水。
  “不会啦,律师都是铁打的。”
  她瞪我瞪了大半天,真的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有一刻,我好像从她身上感觉到一抹虚空。然后她突然恢复常态。“你家人这个周末会带你去看马戏吗?”
  “嗯,会呀。”我有些得意,“每个星期天都会有一个小孩来,跟时钟一样。”
  她抖开一条毯子,盖在我腿上。“要不要我去帮你拿晚餐?”
  “不用。”
  难堪的沉默。我意识到该补一声“谢谢”,但为时已晚。
  “那好吧。”她说,“我晚点再来看你有没有缺什么。”
  是喔。会来才怪。他们一向都是嘴里说说。
  可是乖乖隆个咚,她来了。
  “别说出去。”她匆匆进门,把我的梳妆台兼餐桌拉到我大腿上方。她摆好纸巾、塑料叉子、一碗看来当真秀色可餐的水果,有草莓、甜瓜和苹果。“我带来当点心的。我在节食。扬科夫斯基先生,你喜欢水果吗?”
  我有心回答,但我手捂着口,正在颤抖。苹果啊,老天哟。
  她拍拍我另一只手,离开我房间,不露痕迹地假装没看到我的泪水。
  我把一块苹果塞进口中,品尝齿颊间迸流的苹果汁液。头顶上嗡嗡响的日光灯射下刺眼的光线,照着我伸到碗里取食的弯曲手指。那手指看起来很陌生,怎么可能是我的。
  年龄是可怕的小偷,一等你开始懂得怎么生活,便从下面搞垮你的腿,压驼你的背,让你这里酸那里痛,脑筋转不动,还悄悄让你的另一半癌细胞扩散到全身。
  医生说癌症转移了,也许剩下几个礼拜或几个月。但我的心肝儿柔弱如小鸟,九天后便一命呜呼。在和我共度六十一年的岁月之后,她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呼出最后一口气。
  尽管有时候我愿意不计代价让她回到我身边,但我庆幸先走的人是她。失去她,我仿佛一个人被劈成两半,刹那间天崩地灭,我不要她吃那种苦。独留人世实在糟透了。
  以前我觉得情愿变老也不要死,现在我可不敢说。我的生活就是宾果
  宾果(Bingo):一种连数字的游戏,先完成的人叫“宾果”,取得游戏胜利。游戏、歌唱活动外加排在走廊上的灰败轮椅老人。有时候我闷得渴盼死亡,尤其当我记起自己也是一个灰败老人,像不值一文钱的纪念品一样跟人排排坐,就更想死了。
  但我无能为力,只能花时间等待那势无可免的一刻,一边看着往事的幽灵在我空虚的生活中作祟。那些幽灵又是敲又是打,丝毫不客气,大半是因为没有人对付它们。我已经不再抵抗了。
  这会儿它们正在又敲又打呢。
  好家伙,别拘束,待久一点。噢,不好意思——看得出来,你们已经不跟我客套了。
  天杀的幽灵。
  我二十三岁,正坐在凯萨琳·海尔旁边,或者该说是她坐到我旁边的。她比我晚到教室,若无其事坐上我们这排长椅往内挪,直到我俩大腿相碰才红着脸缩回去,仿佛那是意外。
  我们1931年这一届只有四个女同学,凯萨琳心肠之狠没有止境。数不清有多少次,我满心以为“天哪,天哪,她总算要让我达成了”,最后却灰头土脸地纳闷,“天哪,她不会现在就要我打住吧?”
  就我所知,我是世界上最老的处男。我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绝不愿坦承没上过女人。连我的室友爱德华都号称曾经全垒打,我倒觉得他跟裸女最亲密的接触,可能就是看他那些口袋型黄色漫画。不久之前,我们足球队有些人找来一个女的,一人付她二十五分钱,大家轮流进牛棚做。尽管我打心坎底愿意在康奈尔大学抛开处男身份,却怎么也不能跟他们凑一脚,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就这么着,在十天之后,在耗了漫漫六年时光解剖、阉割、接生、把手臂伸进母牛尾端的次数多到不想记之后,我将带着如影随形、不离不弃的处男身份离开伊莎卡,回诺威奇投效父亲的兽医诊所。
  “这边可以看到小肠末端肥厚的迹象。”威拉德·麦戈文教授没有抑扬顿挫,用棒子懒懒戳着一只黑白奶山羊扭曲的肠子。“这个再加上肠系膜淋巴结肥大的情形,清楚显示出——”
  门咿呀一声开了,麦戈文转头察看,棒子仍然深深插在羊肚子里。威尔金院长快步踏上讲台边的台阶,两人站着商谈,距离近到额头差点相碰。麦戈文听完威尔金的急切低语,用烦忧的眼神扫过一排排的学生。
  我四周的同学浮躁不已。凯萨琳见我在看她,便将一条腿叉到另一条腿上,慵懒地抚平裙子。我艰难地咽咽口水,移开目光。
  “雅各·扬科夫斯基来了吗?”
  我吓了一大跳,铅笔都掉了,滚到凯萨琳脚边。我清清喉咙,连忙站起来,成为五十来双眼睛注目的焦点。“老师,我在这里。”
  “过来一下好吗?”
  我合起笔记,搁在长椅上。凯萨琳捡起铅笔还我,指头趁机在我手上流连。我挤过同一排座位的同学,撞上人家的膝盖,踩到人家的脚,来到走道。窃窃私语声一路尾随到教室前方。
  威尔金院长望着我说:“你跟我们来。”
  我闯祸了,八九不离十。
  我跟着他到走廊,麦戈文在后面关上门。他们俩一言不发静静站着,双臂交叉,面色凝重。
  我脑筋转得飞快,回想最近的一举一动。他们检查过宿舍内务吗?他们搜到爱德华的酒了吗?该不会连他的黄色漫画都翻出来了吧?亲爱的主啊,如果我现在被退学,爸爸会宰掉我的,绝对会的。妈妈更别提了。好嘛,也许我是喝了一点点威士忌,但牛棚里的丢脸事跟我可沾不上边啊——
  威尔金院长深吸一口气,抬眼看我,一只手搁在我肩上。“孩子,发生意外了。”他略顿一顿,“一场车祸,”再顿一下,这回比较久,“你父母出事了。”
  我瞪着他,希望他讲下去。
  “他们……?他们会……?”
  “节哀呀,孩子。他们很快就走了,大家无能为力。”
  我盯着他的脸,努力和他维持四目相接,但是好难。他离我越来越远,退到长长的黑暗隧道末端,点点金星在我眼睛周边爆开。
  “孩子,你还好吗?”
  “什么?”
  “你还好吗?”
  突然间他又在我面前了。我眨眨眼,思量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会好嘛?然后我才明白他是在问我要不要哭。
  他清清嗓子说:“你今天得回家认尸,我开车送你去车站。”
  警长跟我们家是同一个教会的教友,他穿了便服在月台等我。他尴尬地跟我点个头,僵硬地和我握手,然后简直像临时想到似的,把我拉过去使劲抱紧我,大声拍拍我的背再把我推开,擤擤鼻子。然后他开自己的车载我到医院,是辉腾辉腾(Phaeton):德国产顶级豪华轿车。车款,车龄两年,想必花了他大把钞票。要是大家料到1929年10月华尔街会崩盘,很多人就会改变很多事的做法了。
  验尸官领我们到地下室,自个儿钻进一扇门,把我们留在外面。几分钟后,看护现身了,为我们拉开门,无声地招我们进去。
  那里没有窗户,墙上就挂着一个时钟,别无他物。橄榄绿配白色的油地毡地面中央有两张轮床,一床一具覆着布的尸体。这种事我做不来,我连哪边是头哪边是脚都无从判断。
  “准备好了吗?”验尸官问,走到他们之间。
  我咽下口水,点点头。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是警长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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