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二-国命纵横下-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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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丞相洗尘接风!”苏秦知道郊迎王酒都是醇厚的米酒,便双手接过:“苏秦谢过天子恩典!”便举爵饮尽。连续三爵,郊迎礼节便告结束。按照已经大大简化了的时下礼仪,苏秦的仪仗护卫缓缓跟进三五里便停了下来,由周室仪仗护卫着苏秦到洛阳东门觐见天子。 周显王破例的摆出了近百年不曾使用的天子仪仗!虽然事先已经修补了一番,也仍然是破旧不堪:旗帜暗污了,斧钺锈蚀了,盔甲破损了,仪仗所需要的雄壮猛士更是没有了。虽则如此,毕竟是旌旗招展,斧钺成列,背后衬着沉沉壮丽的洛阳王宫,远远看去也是前所未有的隆重壮阔。见苏秦轺车仪仗到来,司礼大臣连声高宣,乐师们便奏起了《天子韶乐》,舞女们便在大红地毡上展开了优雅的《八佾之舞》,三十六名王室老歌手唱起了《周颂》中封赏功臣的《赉乐》,悠扬庄重的歌声随风飘得很远很远: 天作高山 地作四极 济济多士 惟周之命 封于太庙 大哉之恒 刻于青史 日月之名 周显王坐在四面垂帘、侍女簇拥的王车之中接受了苏秦的大礼。他早已经忘记了苏秦的年龄相貌,看见一个须发灰白的红衣人躬行大礼,竟是感慨中来:“卿白发建功,若我朝开国大贤太公望,堪称暮年佳话矣!”站在王车边上的颜率大是着急,隔帘提醒道:“是英年,不是暮年。”偏在此时周显王来了精神,竟是悠然一叹:“大器老成,何愧之有?强如英年多矣!”颜率正在难堪无计,苏秦却高声道:“天子圣明洞察,臣心已是垂暮之年,不敢当英年之名。”周显王高兴的笑了:“老成大才,老成大才也!” “宣天子诏书——!”老太师担心天子再犯糊涂,连忙宣读了天子的嘉勉诏书,宣布了对苏秦的诸多赏赐,这场隆重的礼仪,便在天子王车回城的车轮声中结束了。 带着自己的仪仗铁骑驶上新修的大道时,苏秦不禁感慨万端! 洛阳东门通往苏庄的路,本来只是一条几尺宽的小道,两边便是纵横交错的井田沟洫。春耕之时,田野上炊烟袅袅,秋收之后,便是满目苍黄。但在苏秦心中刻下最深印记的,却是田野里的冬日。他在那座小小茅屋里度过了三个冬天,那呼啸的北风,那掩埋了一切崎岖坎坷的漫天大雪,那滴水成冰的桔槔井台,那无法入眠的漫漫长夜,那一盏豆大的昏黄灯光,那忠诚守时的大黄,那神秘的红衣巫师的鼎卦……在苏秦的记忆中,许许多多的东西都简化了,模糊了,只有修业的大山与这洛阳郊野的寒冬永远凝固在他的心中,永远的不能消失!遥遥望去,那座茅屋已经看不见了,庄外那片熟悉的树林也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平整枯黄的田野与一座隐隐可见的壮丽牌坊。熟悉的三尺小道,变成了三丈宽的平坦大道,两排松柏夹道,竟是比许多中小诸侯的园林大道还要壮阔! 苏秦皱起了眉头,心头竟空落落的。归乡省亲,不能说没有衣锦荣归的想头,但更重要的是:苏秦要最后一次探望落寞寡言的老父,重温一番那熟悉的痛苦与萧瑟孤愤的苦修,在他将永远投身宦海权力而不再回头的时候,他需要清醒的重温这种痛苦!在洛阳故乡,只有老父与茅屋,是他恒久的精神支柱。而今,这一切却都变了模样,权力竟是那样迅速那样不由分说的抹去了坎坷苦难的印迹,他只能毫无选择的接受荣耀财富与膜拜赞颂。六国君主赐给他那么多财宝,能拒绝么?府库空虚的周天子将苏庄全部翻新,能拒绝么?不能。既然将自己镶嵌进了权力的框架,就必须接受权力框架的规则——享受权力带来的财富荣耀,而远离旷达洒脱的无羁境界。 “草民拜见丞相!”“六国丞相万岁!” 突然,苏秦被一片喧闹欢呼惊醒!原来,在新修的大道尽头,也就是在那座高大的功臣牌坊前的空阔场地上,跪满了黑压压的庶民百姓。他们叩头欢呼,一片兴高采烈,完全陶醉在一种荣耀之中。按照井田制,他们都是苏家的乡邻,秋收过后农人们都搬进了城里,如今竟是涌出王城聚集到这里,要一睹故乡大人物的风采,每个人都是由衷的兴奋,竟是如同自己的家人建功立业一般,拳拳之心,苏秦不禁悚然动容! “父老兄弟乡邻们,苏秦如何当得如此大礼?请起来吧——” 苏秦在轺车上团团打拱,声音却淹没在成千上万人的礼拜欢呼中。苏秦只得跳下车来,一个一个的扶起前排的老人,看着老人们惶恐不安无所措手足的样子,苏秦当真不知说什么好了。突然,苏秦对身后的荆燕高声道:“荆燕兄,每个乡邻一个金币!快!”荆燕疾步唤来总管交代,片刻之间,便有几百名军士仆人开始向国人乡邻赏发金币了。 捧着刻有各国王室徽记的极为罕见的金币,人们更是欢呼潮涌,“万岁”之声竟是震动原野!然则,老周国人却在这时显示了天子部族深厚的礼法教养,领得赏金者有了永远的念想,达到了“观瞻大人”的最大企望,便立刻知足的退到了后边;没有人维持督察,欢呼雀跃中却是井然有序的走过赏金台,没有一个人企图多领赏金。川流不息的人群从苏秦面前整整过了一个多时辰,仅仅是不断点头拱手,偶尔与熟悉的乡邻寒暄几句的苏秦,却是嗓子也沙哑了,胳膊也酸麻了。 将及暮色,人潮方才退去,萧瑟清冷的秋风掠过,高大的功臣牌坊前顿时空荡荡了。 牌坊脚下,依然有几个人匍匐在地,衣饰鲜亮华贵,却一点儿声息也没有。苏秦大是奇怪,紧走几步拱手问道:“诸位乡邻,可是没有领得赏金?”一个青年猛然抬起头来:“二哥!我是苏厉,大嫂硬是让我等跪接丞相呢!”苏秦听见小弟弟尚带少年气息的熟悉声音,惊喜笑道:“苏厉?快起来!你是苏代了,起来起来!纵是丞相,当得兄弟如此大礼么?”苏厉苏代一边笑着爬起,一边向依然匍匐在地的两个妇人做着鬼脸。苏秦仔细一看,不禁噗的笑了出来——两个女人都穿着大红吉服,珠玉满头灿灿生辉,却早被万千人群堽起的尘土弄得一片脏污,直是贵夫人在田野里翻滚之后的光景! 苏秦不禁莞尔:“大嫂嘛,何故前踞而后恭啊?” 为首妇人将头在地上撞得咚咚响,高声答道:“叔叔位高而多金,小女子岂敢不敬?” 一声“小女子”,苏秦不禁哈哈大笑:“大嫂公然景仰权位金钱,倒是坦率得可人,快快请起吧。” 大嫂抬头,黝黑的一张胖脸,鬓发沾着汗水,却也掩盖不住细密的皱纹,竟是大经了一番风尘沧桑的模样!苏秦不禁惊讶了,大嫂原本是丰腴白嫩风风火火的一个女掌家,操持之利落,好恶之分明,都在那不断变换的热辣辣与冷冰冰中淋漓尽致的显示出来。从心底里说,苏秦对这个大嫂的感受是复杂的,甚至是苦笑不得的。她只懂得锦上添花,从不做雪中送炭的善举,然则一旦你翻了过来,她却又是明明朗朗的对你恭敬,绝没有那种痛苦的揪心的嫉妒与愤怒,曾几何时,大嫂变成了一个辛苦劳作的妇人相?苏家一定发生过重大变故! “叔叔真粗心,还有一个人呢。”大嫂笑着扯扯苏秦衣襟,嘴向旁边一努。 苏秦恍然,还有个女人匍匐在地,一定是妻子了!他上前两步想扶起妻子,却是怎么也伸不出手去,只好低声道:“起来吧,成何体统?”大嫂便立即上去扶起妻子:“哟!叔叔心疼妹妹呢,快起来吧。”妻子站起便低声嘟哝了一句:“是大嫂强拉我来的。”便低着头不再说话。大嫂乐呵呵笑了:“哟哟哟!妹妹真是呢,平日总说想叔叔,如何功劳便是我了?”苏秦知道妻子秉性,也知道大嫂目下是竭力不使叔叔难堪而圆场,雄辩的苏秦对这种家事纠葛,却是素来无可奈何,便哈哈一笑:“走吧,都上车,回家了。”又回身对荆燕吩咐道:“荆兄便率军士们在这里扎营,等候三两日。”荆燕笑道:“大哥但去,多住几日无妨,大梁约期一个月呢。” 五辆轺车与长长的财宝牛车启动了,辚辚隆隆的驶进了功臣牌坊后的苏庄大道。 轺车刚到一字六开间的高大门楼前,苏秦便闻“汪汪汪”一阵狗吠,一只大黄狗竟带着显然是挣断了的铁链冲了出来!三个仆人跟在后面惊慌失措的喊着追着。 “住手!”苏秦猛然一声高喊,轺车尚未停稳,便跳了下来迎着大黄跑了过去。 大黄喉头呜呜着哗朗朗冲到苏秦面前,一个直立便扑到了苏秦怀里,长长的舌头在苏秦脸上猛舔!苏秦紧紧的抱住大黄,一任那热烘烘的舌头刮舔着脸上的风尘:“大黄啊,你瘦了,老了,看看,胡须都有白了……”猛然,心头掠过大黄叼着饭包在雪野纵跃的矫健身姿,苏秦不禁哽咽了,细心的为大黄卸下了粗大的铁链,拍拍大黄的头:“大黄啊,自今日起,没有人敢再用铁链拴你了,苏庄是大黄的地盘,你可以自由自在,啊。”大黄一动不动的听着,那双幽幽发光的大眼分明流出了两行眼泪,眼角的短毛湿漉漉的,喉头不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心中一阵热流,苏秦不禁又紧紧抱住了大黄! 猛然,大黄挣脱了苏秦怀抱,“汪汪”叫了两声,便叼住苏秦斗篷往庄内扯。 苏秦笑道:“好好好,跟你走。”便大步跟着大黄进了庄门。一瞄之间,苏秦发现一切布局照旧,却都变成了新房子,心中便不禁一沉!大黄领着苏秦曲曲折折的来到了水池边父亲的小院子,蹲在门口便“汪汪汪”叫了三声,只听屋中一声苍老微弱的咳嗽,大黄便呼的蹿了进去。 走进幽暗的大屋,一阵浓浓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一个年轻的侍女正在燎炉上煎药,见苏秦进来连忙站起行礼:“丞相大人,奴婢正在按方煎药。”苏秦惊讶道:“你如何知道我?”侍女低声道:“奴婢原在王室,特被选来侍奉苏伯的。”苏秦心中明白,低声问道:“老人家用药么?”侍女默默摇头,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苏秦不再说话,轻手轻脚的走进了寝室。一盏明亮的纱灯下,面色枯黄的老人静静的躺在榻上,大黄蜷伏在榻前也是一动不动。 “父亲,我回来了。” 苏秦跪在了榻前,在老父面前,苏秦总是出奇的平静。 老父亲睁开了眼睛,静静的望着儿子灰白的须发、晶莹的玉冠、绣金的斗篷,还有腰间那条粲然生光的六印金带!渐渐的,老人眼中放射出异样的光彩,脸颊竟神奇的泛出了一抹淡淡的红晕。老人目光烁烁的盯着儿子:“季子,你终究成事了,苏家门庭,终究改换了……苏亢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仕宦无常,好自为之……”老人安详的永远的阖上了双眼。 苏秦静静的看着父亲那刀刻一般的皱纹缓缓舒展,苍白枯黄的脸上写满了平静与虚无,竟变得象婴儿般平静安详。人世的沧桑忧患留给父亲的痕迹,连同父亲的生命一起,从此永远的消逝了。 “父亲,你心里舒坦,走得安宁,季子也无愧于心了。”苏秦站了起来,为父亲盖上了那方大大的白布。大黄人立起来,呜呜低吼着反复嗅了一阵老主人的身体,便静静的蜷伏在榻前不动了。 三日后,苏家简朴隆重的安葬了父亲。陵园是老人生前自己选好的,便在苏家地面的一座小山下面,一条小溪流,一片松柏林,倒也是平实幽静。苏秦深知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