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天京:晚清军政传信录-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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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下达了四道催促助剿的命令。
五月十六日:“前经迭谕李鸿章拔兵助攻金陵,能否亲往并饬令该抚酌办。现当事机紧要之时,李鸿章务当不分畛域,不避嫌怨,迅速遵办,力图共济,不准稍有推诿”;
五月十九日:“李鸿章恪遵前旨,不分畛域,拔兵助剿,或亲往会攻,毋稍避嫌推诿”;
五月二十九日:“前据李鸿章奏……兵力难分;……着仍遵前旨,于所部各营内挑选精壮便捷善于攻城者二三千人,即交刘铭传等带赴金陵。……该抚或俟长兴得手后,统率诸军助攻金陵,不必定俟湖州克复”;
六月四日:“李鸿章仍遵前旨,俟长兴克复,赴援金陵。并令刘铭传等督带选锋先行,驰往助剿”;
前二首语气严峻,后二首略形松缓,何其前倨后恭如此?不用说,李鸿章的“死扛”产生了效果。上次曾国藩催调黄翼升,他悍然抗命,不惜撕破脸皮,其所得力处,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语;这次逡巡沪上,缓缓“遵办”,不断“推诿”,也是活用这九字秘诀。五月三十日,淮军克复长兴,似乎再没有借口逗留江苏了,然而,李鸿章还是不动身。那么,不能领受“君命”,他找了什么理由?
首先,明确表示“畛域”、“嫌怨”之类的提法是无稽之谈:
“金陵关系东南数省大局,如能迅速攻拔,江、鄂贼势可渐瓦解;况在江苏本境,臣义所应为,敢存畛域之见?臣在曾国藩营中从事多年,与曾国荃素相投契,现又谆切商催,更无嫌怨之可避” ;
“谆切商催”,指曾国藩已经咨调淮军西去助剿,业已洗清湘军不愿人助的“流言”。然后,再强调湖州之患及调度之难,将淮军未能助剿的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若欲臣会攻金陵,复令臣协剿湖州,臣力实有不给。若令臣弃湖州而赴金陵,事体固分轻重,时势固有缓急,臣敢不仰体朝廷与督臣(谓曾国藩)殷殷责望之意?但使臣统兵远去,而湖贼窥伺入境,孰与主持调度?若仅分兵远去,少则无济于事,多则各统将资望相等,号令不一,与曾国荃各军错处围城之下,曾国藩与臣皆不放心” ;
踢皮球从来就是吾国政治生活中一门高超技巧。湖州为当时一大“贼巢”,正处江、浙交界,不予剿除,二省俱不得安宁;更有甚者,湖州太平军一旦冲围西去,对金陵围局也有影响。湖州攻守之战略意义,中枢当然明白,故这条理由堂堂正正。不过,淮军大部分兵力援剿长兴,造成不可“遽撤”的既成事实,如前所述,乃是李鸿章为缓援南京预先准备的借口,并以深深得罪左宗棠为代价。现在,他准备再得罪左宗棠一次,赖在这儿和他一块规复湖州。淮军未到浙西以前,左宗棠尚可措辞毋庸协助,淮军既克长兴以后,左宗棠就不能拒绝协攻湖州了。因为,不但事实证明了协剿效果好,而且,剿贼也不能半途而废,故李鸿章要赖在浙江,左宗棠一点办法也没有。因此,这一脚皮球,助跑、摆腿都很到位,触球部位也恰到好处,才能不偏不倚的踢回中枢,比起今日很多临难苟发、草草一脚的踢法要高明许多。皮球,也不是那么好踢的,读者当三致意焉。
“各统将资望相等,号令不一”;这也是实情。李鸿章不亲赴南京的话,郭松林、刘士奇等各率数营,谁指挥谁?淮军制度,各营官 俱只听命于李鸿章一人,并未如湘军末期那样设立分统制度 ;故数营外出,孰为其首,确实是个大难题。而这么一支部队到了南京,能否俯首顺心听曾国荃号令,曾国荃是否能指挥如意,也是一个大问题。所以,不仅曾国藩、李鸿章不放心,中枢也不敢放心 。
最后,还有个更具体的问题:
“顷据郭松林等禀称:‘现在天气炎热,洋枪连放三四次即红,多则炸裂;开花炮放至十数出后,即不能著手。昨攻长兴,各项炮具俱已震损,亟需回苏修整。以后节交三伏,战事颇难’;亦系实在情形” ;
同治元年五、六月间,淮军攻克南桥、奉贤、金山卫等处。二年五、六月间,攻克吴江、震泽等处;那时候洋枪怎不“红”、“裂”,洋炮就能“著手”?全球气候变暖,看来一百多年就开始了,而且,年度温差之大竟能影响钢铁的散热。手头没有历史气候数据,不好断定李鸿章此言之真伪。不管怎么样,在中枢未遣武器调查小组下来之前,“亦系实在情形”吧。
接到李鸿章这一摺,中枢极为难办。就目前形势看,曾国藩不断咨催,李鸿章则大有“实在情形”,二人确系“不分畛域,不避嫌怨”,谁也没有“推诿”。而洋枪、洋炮需过三伏之后才能正常施放;情况属实的话(中枢诸公物理成绩差一点,自然搞不清虚实),则援军势必秋天(七月后)才能过去。所以,后两道谕旨口气松缓很多,只要求选派小股先行赴援(并未提炮队),而李鸿章待克复长兴后再亲自前去。六月八日的谕旨(即回复李鸿章此摺)干脆不提这茬了:
“本日览李鸿章所奏,知该督、抚等志切同仇,毫无成见,为之欣慰,更需勉益加勉,和衷共济。有厚望焉”;
然则,李鸿章复奏两疏,虽未尽息援剿之议,但已为曾国荃争取到两个月时间;帮忙帮成这样,怎么也算仁至义尽了。曾国藩非常感激,并以此开导曾国荃,勿以淮军来援为忧:
“观少泉屡次奏咨信函,似始终不欲来攻金陵,若深知敌军之千辛万苦,不欲分此垂成之功者。诚能如此存心,则过人远矣” ;
四、白云可杀不可留
1。夺枪
陈国瑞,湖北应城人,少年时被太平军虏获,当了童子军,后投奔湘军将领黄开榜,作了他的干儿子。陈国瑞“秀美若处子”,出战,常着红装、充先锋,号称“红孩儿”,屡战屡胜,名动一时。同治元年,入僧格林沁部,极得信宠,情同父子。三年,以破苗沛霖有功,授浙江处州镇总兵。时年二十九岁。
太平天国都城被攻破后,清廷战略重点转为剿捻。捻军驰骋于山东、河南、安徽等地,
行迹无定,擅长裹胁,虽然只是“癣疥之疾”,但清军一直找不到对症之药。僧格林沁有勇无谋,只会“疲师尾追”,“与贼俱流”,以致人劳马乏,成效不彰。同治四年春,僧格林沁率领马队,连追一个多月,从河南追到山东,“日行百里,往返三千馀里”。陈国瑞认为蛮干不合兵法,应该调整战术,僧格林沁却说功成在即,应当一鼓作气,继续追剿。意见不合,僧格林沁传令继续追击,陈国瑞扯住僧格林沁坐骑,说:“要去你去,老子不去”;僧怒,说:“不去就不去,老子自己去”。于是,挥师出发。此老子见彼老子倔强,没办法,说了句:“国瑞卒不忍王独败”;还是带兵出队,担任前锋。果不其然,捻军数万馀人汇合之后,不再逃跑,而在汶上、郓城间设好埋伏,陈国瑞一至即被包围。僧格林沁调发亲兵前去助战,也被击溃。捻军随即包围了僧格林沁,并在曹州吴家店将僧军全部歼灭。陈国瑞浴血奋战,所部大多阵亡,自己身受重伤,侥幸逃脱。闻僧被杀,又舍生忘死,乔装潜入敌中,找到僧格林沁的尸体,昼伏夜行,七天后回到军营。朝廷认为僧格林沁之死,河南、山东的地方大员以及僧军部将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纷纷予以降职、记过等处分,唯有陈国瑞因为身负重伤仍苦战到底,免予处罚。
僧格林沁死,曾国藩继任为督师大臣。此前,南京收复,湘军旋被裁撤,曾国藩北上剿捻,所带部下多是李鸿章派遣的淮军,刘铭传即在其中。程学启殁后,刘铭传勇略为诸将冠,号称淮军第一名将,其部称为“铭军”。四年五月,铭军驻扎在山东济宁北部的长沟,陈国瑞率领残部“游击”至此,看到淮军装备精良,多为西洋武器,“心独艳之”,于是“思夺其利器”。咸、同间,诸军因为争地盘、争军饷或者争闲气,往往发生“友军”火拼之事;抢夺“友军”武器,这倒要算头一遭。但是,空手固然能入白刃,长矛能否夺火枪呢?陈国瑞率领亲兵五百人突入铭军阵地,趁其不备,先杀了数十人。刘铭传立即布置迎战。不要说铭军这种百战之师,就是一般军队,只要人手一枝火枪,以之迎战配备各类长短冷兵器的敌军,孰胜孰负,可想而知。所以,小半天功夫,陈国瑞带来的五百人就被铭军全部歼灭(估计是不准投降),陈国瑞跳登民房逃命,也被“梯而执之”。刘铭传并不杀他(毕竟是朝廷命将),只是将他关起来,每天一碗瘦肉粥,不让吃饱,也保证饿不死。就这么过了几天,才“请”他过来相见。陈国瑞一见刘铭传,既不怒骂,也不求饶,只是哭诉:“此五百人,皆数年来所纠合四方之精锐。一旦为君所歼,吾军自此衰矣”;既然陈国瑞认了栽,刘铭传也就不为难他,闻言,“怜而释之”。
但是,稀里糊涂死了五百人,总不能就此罢休,于是双方都往上打报告,要求仲裁。足球比赛出现争执,足协可以通过重播录像,以定曲直。友军火拼,未经录像,判断事实只能靠分析双方的状书。但是,不管是皇太后的军机处,还是曾统帅的营务处,却都不好判断谁是谁非。为什么呢?铭军若说对方专为抢火枪而来,事虽有之,却不合情理;陈国瑞若谎称小事造衅,而全营被歼,也不合逻辑。所以,双方投诉,必都不能秉笔直书,而要捏造兵勇械斗、局面失控的平实文字。手持长矛抢火枪,这是浪漫主义;写禀上诉,规定文体为现实主义风格。文体和事实之间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没有马尔克斯或者残雪的叙事才能,估计谁也写不清这件匪夷所思、耸人听闻的事件。所以,双方文告只能尽量符合日常经验,而细节方面也就不可避免的趋于含混模糊。军机处、营务处诸公据此判案,也就只能各打五十大板,难得糊涂了。加之当日剿捻形势甚为吃紧,任何严厉处罚都会损害士气;陈国瑞的后台是以僧格林沁家为代表的忠亲王一派,刘铭传的上级为曾国藩、李鸿章,一有偏倚,必生怨望,所以,朝廷干脆不加处罚:
“刘铭传、陈国瑞勇丁互相械斗,杀伤多人,实属不成事体。该员等均系提、镇大员,不思乘贼势新挫之后奋斗追击,而于勇丁互相斗杀不能禁止,且各执一词,殊失大员体度。本当从重治罪,姑念该员等均曾立功,免其深究” ;
尽管未受处罚,但是部下成建制被消灭,陈国瑞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刘铭传不得不防备他重来报复,所以接奉谕旨后,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剿捻的任务也暂时搁置,双方继续在长沟相持。山东巡抚阎敬铭既劝不开,又耗不起,只好再次上报。谕旨下来,又是各打五十板:
“何以尚在长沟相持不下?岂谓朝廷不能执法从事耶!” 并命二军赶快分道扬镳,不要伺机启衅。
此事告一段落,就得说说曾国藩是如何成为陈国瑞要“杀”的“白云”了。
2。病退
僧格林沁死前,曾国藩就接到数次谕旨,命令他派兵援剿 。他一直拖延,固然有湘军刚刚解散,淮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