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0-02-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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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的哲合忍耶回民,背倚着渴望正义和美的中国青年,在这种陶醉中,我也想高喊:我是诗人!”所谓“幸福”,所谓“陶醉”,都是因为他把自己置于某种“巅峰”位置所得的“巅峰体验”,他发现了自由的终结,正义和美的终结。一切伟大的事物通往他这里就是终结。
而这些,都是同红卫兵的经历有关的。张承志用日文出版过一部叫作《红卫兵时代》的书,自诩为关于早期红卫兵运动的正确的总结之作,而且坚信,未来的年轻人将在作为红卫兵的他们这一代的熏陶下成长。可以认为,这是一本布道的书。他在书中写道:“我毕竟为六十年代——那大时代呼喊了一声。我毕竟为毛泽东——那位中国史上很可能是最后一位巨人的孤独者提出了一份理解。我毕竟为红卫兵——说到底这是我创造的一个词汇,为红卫兵运动中的青春和叛逆性质,坚决地实行了赞颂。”他对红卫兵运动一直持极高的评价,实际上,这也意味着对他个人的思想道路的肯定:“应该说,不是法国五月革命的参加者,不是美国反战运动的嬉皮士,是我们——我们这一部分坚决地与官僚体制决裂了的,在穷乡僻壤、在底层民众中一直寻找真理的中国红卫兵——才是伟大的六十年代的象征。”从对张承志的影响来说,文革提供了两个支点:一是崇拜,二是造反。从成吉思汗到毛泽东,这些以暴力斗争和征服著称的伟人,都是张承志崇拜的偶像。当“英雄的时代”业已结束,他便独上英雄路,荒芜间继续那震古砾今的伟业。文革崇拜其实是个人崇拜,英雄崇拜,一神教崇拜。因此,文革也有被称作“造神”运动或“现代宗教”运动的。在张承志那里的许多字眼,如“清洁”,“神圣”,“伟大”,“崇高”之类,都导源于此;后来对伊斯兰教的皈依,同样导源于此。
文革早期流行的口号“造反有理”,原出于领袖的号召,所以造反与崇拜是不可分割的。作为争取拥有“红卫兵”一词的发明权的人,张承志至今仍然十分神往于当年的狂热。他曾经写到把狼牙山当作圣地朝拜的往事,为了“模仿英雄”,先后两次登临,“心中充满豪迈的感受”。这是暴力崇拜,牺牲崇拜,甚至可以说为崇拜而崇拜。张承志把这种崇拜精神称做“洁的精神”。他特别向往史记里的刺客,称是“古代的洁的精神”。他标榜自己的“反体制”斗争,其实都是本着这种精神进行的。殊不知,这“体制”建立的历史也就是神的主宰的历史。在文革中,一种政治投入——紧跟红司令造反——已然使张承志和他的红卫兵战友产生了“听话的身体”。既是造反的、叛逆的身体,又是被控制、被征服的身体。这时,人的身体全然陷入了某种权力关系和统治关系的网络之中。红卫兵运动适时而顺利的结束,从某种意义上说,也都是因为这身体,支持了体制的恢复和秩序的重建的缘故。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庞大的游侠群。鲁迅曾经论述说,流氓是从游侠——古时候的刺客即属侠之流——变迁过来的。因为他们反对的是奸臣,不是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鲁迅说:侠是“犯”,不是“叛”,“不过闹点小乱子而已”。张承志说“反体制”,无疑是夸大之辞,只是出于自恋,抹杀了许多盲从的事实,将暴力涂了英雄的油彩,使之化为一种莫名的“强硬的反叛之美”而已。
王蒙有“少布情结”,张承志则有“红卫兵情结”。比起前者,后者距离官方相对较远一些,有一种游侠精神,其实也就是流氓精神,也可以叫作“侠气”或“流氓气”。鲁迅不只一次例举《水浒》的人物李逵,说“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所以又称“水浒气”。张承志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文坛的独行侠,身上是分明有着一股“水浒气”的。
张承志多次提到内蒙草原、新疆和甘宁青伊斯兰黄土高原三块大陆。他把它们比作同时向他哺乳的“三位母亲”,并且问:“你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秘密吗?”这个秘密就是挑战汉文化的一种精神。他说,他为这精神而活。民族文化问题和宗教文化问题,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文明共生的环境里,任何民族,任何宗教都应当是平等的,互相尊重的,应当致力于这一基础之上的彼此间的和平交流。在历史的大框架内,确乎先后出现过不平等,歧视,敌对和侵略的关系,但是,在反对霸权主义的斗争中,我们仍然不能放弃人道主义的原则,目的是使人类在战争和奴役中返回文明的原点。张承志在民族宗教问题上,就不是致力于民族和人民之间的隔阂的消解,而是执意地保持隔阂和对立。他高度赞美回回民族及其宗教文化,在文化比较中,力图证明其与汉民族及世界其他民族宗教的优劣所在。他说:“中国没有宗教,不懂羞耻;中国人将因此永无团结之日也永无出头之日。世界有三大神教但同样不知羞耻,世界将在不义中危险地走向更大的危机。”他把世界上的许多问题简单化地归结为民族宗教问题,并且以自己崇奉的教派的教义为最高真理。他认为,他所代表的民族和宗教是最优秀的,却相反处于被压迫的地位,于是为封闭、仇恨、报复找寻根据,常常以拒绝交往和理解自傲。他描述说:“天生缺乏神性和精神需求的中国人(我指的主要是汉族)对他们不无嘲讽地摇摇头,打个哈欠,对于孔孟之道的子孙们来说,回回民族的心理是超重的,对牺牲的渴求是夸张的,性格是偏激自傲的。”民族的一个重要的象征是语言符号,他夸耀且不无矜持地说:“西北回族地区存在着大量堪称文学精品的抄本,作者们干脆使用阿拉伯文或波斯文这一现象尖锐地告诉人们:我根本不打算让你理解。”回族祖先的这种不屑与共的态度却没有为张承志的创作实践所继承,——他使用了汉语!虽然,他一再强调汉语写作的无对象性。正如他诅咒日本的“文化侵略”及其他种种,却要用日文写作和出版自己的著作一样。虽然对外,作为一种文化抵抗,他表示坚信“绝对必要”用“不可征服”的中文写作。这也正如他义愤填膺地控诉世界列强,以及外国资本家的万般罪恶的同时,仍然“受虐狂”似地从东洋跑到西洋找工作。人生是悖论的存在。在生活中,不可能彻底排除矛盾,而在“澄明”之境诗意地栖居。但是,如果从来不曾审视自己和批判自己,那么,从最率直的告白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有那样一份矫情的地方。
文革期间,有所谓“输出革命”。张承志以鲜明的回族中心意识,输出“素质”和“精神”,包括向中国。在《南国问》一文中,他借回族人海瑞宣扬一种民族优越感,说:“回族的宿命就是向中华大地输出最优秀的儿子——就让他在自己的选择里获得安宁吧,做中华的儿子,为中国输入烈性的血,永远是值得的一件事。”因为海瑞曾经在海南任职,海南的面积之大,竟也会使他觉得兴奋,说道:“那么它就可能平衡台湾岛。”他怎么会选择“平衡”这样的字眼呢?在他内心深处,总是潜伏着骚动着一种较量的、斗争的、征服的欲望。他有一段关于友与仇,人与兽的独白:“今天我重视自己的特殊性,背靠着‘哲合忍耶’——我开始急速地自尊。这是我要求中国文化接受的一个外来语借词,尽管它诞生于中国母体之中。人们向中国输入了那么多外来语,那些都是世界体制的渊薮——盎格鲁·撒克逊的货色;而我输入的是一种烈性的血,是一种义,是一种信,是一种叛逆和坚守的素质。同时,它也是最本质的‘友’。”“我愿意责备自己以这种‘友’的尺度苛求每一个友人。但我别无选择。极端做为正义的绝望嘶吼时,人无权谴责它。”“在与哲合忍耶回民结合战斗的日子里,我敏感地明白了与旧日友人的分歧。友谊若没有信仰为支撑,那友谊确实不是钢。”于是有“撕名片”之举。那是出于一种“幻想、软弱和奢求”,即在完成两年之久的国外流浪生活之后,在希望幻灭之后,在尝试了委屈求活的况味之后,在谋生失败的意义被象征性地放大之后的一种快意的报复。他迫害狂似地放大了人类的敌意,把所有的爱,同情,援助,都看作是虚假的,于是决心毁灭所有的现实关系。“撕名片”在个人的生活史上,无疑是一个重大的事件。张承志也十分重视这个事件,并且推而广之,把它视作一种“方法”,说是“对一些人或一些民族,一些处于关口前的国家,对一种思想来说,这种方法是必须的”。他决裂,他摧毁,在决裂和摧毁中期待新生:“清真寺尖塔上挑着一勾弯弯的镰月,它不仅仅是伊斯兰信仰的象征。像天上那座熠熠的金钉一样,像空气中游荡的那阵音乐一样,它在这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老国土上指示着一种异端的原则。它超越白昼,照亮暗夜,孤傲地对汉文明的继往开来表示沉默。它的无言之美,它的刚强之美,它的牺牲之美正与流逝的历史作伴,等待着一个遥远的未来,等待着一个在孔孟之道和孔孟现代派走到穷途的时辰。”在这里,“孔孟之道”和“孔孟现代派”都不是一个历史性概念,而是一个民族性概念。实际上,张承志是在期待着汉民族文明的消亡,而以伊斯兰信仰的优质原则取代之。在历史上,大汉族主义确乎给少数民族包括回民以严重的掠夺,奴役和各种损害,正因为如此,在《心灵史》以及其他一些随笔文字里,张承志热烈赞美“哲合忍耶”——一种穷人宗教,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和正统的异端,国家统治者及其伦理哲学的异端。应当承认,这是不无积极的意义的。正如《杭盖怀李陵》说的:“当他无家可归,祖国执行不义的时候,叛变也许是悲壮的正途。”敢于单身鏖战,敢于做抚哭叛徒的吊客,体现了他的底层意识和生命美学的光彩。我们赞美异端,因为它是弱小的,它不惜毁灭自己以对抗强权,在对抗中始终体现着平等和自由的人类原则。可是,在异端背后,如果仍然支撑着一个庞大的“统一”思想,舍我其谁的称霸意识,“举意统一人心和历史”;尤其到后来,居然借了国家的名义,无条件地“抵抗”西方,就变得十分可怕了。
张承志不能容忍任何民族任何宗教高出于中国回族和伊斯兰,对别的民族的“高傲狂妄”特别敏感。他不论走到哪里,总是怀着一份保留,一份对比,保持着警觉,不为别的事物——哪怕是优秀的——所吸引而归附原来的中心。他到巴伐利亚,莫名其妙地全身“保持着一根弦的紧张”,说“我不能承认它是中心”。在德意志,他同样强烈地感受到了“异教的压迫”。在这里,除了天主教,还有“人种”。他不能接受德意志人庞大的躯体,称为“怪物”,说是“不用说制度政治原则穷富的区别,就凭大个小个这一条,战争也是非打不可了。我们怎么才能揍这种巨兽呢,恐怕只有靠亿万人一窝蜂‘攒’他了”。另外一篇文章还写到,他见到一个蒙古族美人与一个欧洲男子在一起时,也为这种不同种族的搭配感到不悦,说:“我虽然对非常便宜就挎上了北京大妞的老外早已司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