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2-02-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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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堂入室的门径
——《史籍举要》再版前记
? 瞿林东
柴德赓先生(1908~1970)是二十世纪中国著名史家,在史学界有广泛的影响。他的《史籍举要》一书,原是一部遗稿,由作者的几位学生邱敏、胡天法、许春在等同志整理,经北京大学历史系许大龄教授审订和修补,于1982年在北京出版社出版,深受读者的欢迎和学术界的好评。近二十年来,人们时时还在谈到它。北京出版社最近编辑、出版名为“大家小书”的系列著作,收入《史籍举要》一书,正是为了进一步满足广大读者关心史学、阅读史书的需要。这说明,《史籍举要》一书具有长久的学术生命。
《史籍举要》问世后,学人多有专文评价。吕叔湘先生指出,《史籍举要》全书“脉络贯通”,评论“恰中肯綮”,“在同类书中允称上选”。“有志于史学的人,手此一编,费力省而得益多,登堂入室,左右逢源,对于著者一定是感激不尽的。”(1990年5月2日《光明日报》史学专刊)从我对本书的阅读和理解来看,我认为,这些话最能反映本书的精髓,也最能反映读者的感受。
在《史籍举要》收入“大家小书”系列著作再度面世之际,北京出版社和柴先生亲属要我为本书写一篇导读性质的文字。我深感自己学力不够,难以胜任,但于情于理,却又不好推辞,乃仅就我对本书的一些认识,撰成此文,供广大读者和史学工作者参考。
一、胸中自有史书全局
《史籍举要》是柴先生的讲义手稿,是他多年治史心得的荟萃,实非一般著述可以与之同日而语。本书从讲授史籍入手,涉及史学的许多方面,进而又涉及历史评价的诸多问题。在作者这里,研究历史同研究史学是密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的。史籍、史学、历史的融会贯通,使作者所论,可以古今联系,纵横驰骋,读来视野开阔,获益良多。
这里,仅就作者对中国古代史籍的“举要”来说,可谓如数家珍,举重若轻,侃侃而谈,使听之者不知其倦。这是因为作者胸中自有史书全局,才能达到如此境界、如此效果。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是选书。会通方能“举要”,博览才可善择。作者在浩如烟海的史籍中,如何“举要”,即选择哪些书予以评介,这不是一个简单数量多寡的问题,实是作者治史功力的显露。中国古代史籍,自《隋书·经籍志》史部分史书为十三类起,历代相沿,稍有损益、异同,至清代《四库全书总目》,分史书为十五类,即正史、编年、纪事本末、别史、杂史、诏令奏议、传记、史钞、载记、时令、地理、职官、政书、目录、史评。若以《史籍举要》所选之书同《四库全书总目》分类相对照,作者只选了纪传体类(即正史)、编年体类、纪事本末类、政书类、传记类、地理类等六类史书,占《四库全书总目》所分十五类的五分之二。作者略去的是有关言论、官制、目录、评论,而突出了人物、事件、政治和地理。从这个比较中,我们可以窥见作者的卓识:纪传体类、编年体类、纪事本末类、政书类四种史书,是中国古代史书中的几种主要表现形式,它们分别是于综合叙事中以人物为中心、以年代为中心、以事件为中心、以制度为中心,这是人们认识和研究历史最基本的文献;传记则是对纪传体类史书的补充,地理类史书向人们提供历史演进之地理环境和建置沿革的基本知识。这几类史书相对于其余一些类别的史书,是基础性的,是重要的。而面面俱到,则突出不了重点,甚至掩盖了重点。这个道理,是不难理解的。
当然,选书,不只是在对待史书的类别上,还进而反映在同类书中书目的选择上。作者于纪传体类史书重点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魏书》、《南史》、《北史》、《元史》、《明史》等,或因其地位的特殊,或因其存在着认识上的歧异,作者格外多着笔墨。作者于编年体类史书着重论述《资治通鉴》,于政书类史书着重论述《通典》等,也是这个道理。就全书来说,作者是把重点放在纪传类史书之上,同样反映了作者在“举要”上确是经过深思熟虑而定下来的。这是因为:其一,纪传体类史书,是中国古代史书的主体,具有突出的重要性;其二,纪传体类史书是综合地反映历史,是每一个初学者应当首先学习和了解的;其三,纪传体类史书便于人们阅读,如朱熹回答学生所问读史之法时说:“《通鉴》难看,不如看《史记》、《汉书》。《史记》、《汉书》事多贯穿,纪里也有,传里也有,表里也有,志里也有。《通鉴》是逐年事,逐年过了,更无讨头处。”有学生问:“读《通鉴》与正史如何?”他回答说:“好且看正史,盖正史每一事关涉处多。只如高祖鸿门一事,《本纪》与张良、灌婴诸传互载,又却意思详尽,读之使人心地欢恰,便记得起。《通鉴》则一处说便休,直是无法,有记性人方看得。”朱熹的这些见解是有道理的。读史,先读正史,收获会更显著一些,这是正史的特点所决定的。当然,朱熹的这些话,也是从比较的意义上说的。关于读史,他有一个总的看法,这就是:“先读《史记》,《史记》与《左传》相包。次看《左传》,次看《通鉴》,有余力则看全史。”(《朱子语类》卷十一)这也是先有重点而后及于一般。柴先生的选书,有不少地方同朱熹论读史相合,可见古今之通达学人,见识上多有相通之处,其间贯穿着全局和“举要”的辩证法。
其次是阐说。柴先生在阐说一些史书时,都能上下贯通,左右联系,在更深刻的意义上反映出作者胸中自有史书全局的器识。如论《史记》的价值时,作者指出:“金代王若虚《滹南遗老集》中有《史记辨惑》十一卷,批评《史记》有十失,皆文章之事,大多不中要害。宋代仉思也做过一部《迁书删改古书异同》。《史记》改古书,特别是改《尚书》的语句,这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有人误会了,以为《史记》所载的就是古书原文,反以别的书中所引原是不误的为误,这是不了解司马迁著作大意的缘故。”作者对《史记》评论的研究,达到这种细致的地方,可见作者视野之恢宏。又如阐说《汉书》的优缺点时,对《汉书·古今人表》提出这样的见解:“一般评论《汉书》,常以限断不明为班固缺点,如《古今人表》,但有古人,无今人,从刘知几以来都有讥弹。顾名思义,班固应有今人表,不过论古人分为三品九等,没有问题,论汉代人也分九等,形势有所不可。如古代帝王多列八九等,那么汉代十二帝应如何安排呢?不用说班固,就是司马迁要这样做,也只好‘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了。章学诚以为此表非出班固之手,疑为西汉学者所为,班固收入《汉书》,这出于臆想,也不是紧要问题。我们认为《古今人表》和《汉书》其他篇目一样,有些是补《史记》所不足的,流传于今天。我们从《古今人表》中可以看出当时人已把人分成九等,为后来九品中正制度先作注脚,说明源流已久。其次,这个表中不以地位定等第,而以人品分高下,反映儒家思想在封建统治时代的势力,不是没有用处的。”从这一段文字中可以看出,作者对史书的阐说是怎样同对历史的理解相联系的:从《汉书》联系到《史记》,联系到章学诚,联系到九品中正制度,联系到以人品分高下的儒家思想原则,等等。又如作者讨论《资治通鉴》,不仅对它的编纂方法有翔实的论述,而且对南宋朱熹及其门人的《通鉴纲目》、元初胡三省的《资治通鉴注》、明代严衍等人的《资治通鉴补》等都有简明扼要的评介。像这样的一些阐说,把史书与史书之间、史书与历史之间都联系起来,作融会贯通的理解,给读者的启迪、教益尤为突出。
二、整齐体例以示读史门径
《史籍举要》全书有严格的体例,这是本书一个显著的特点,受到许多读者和专业工作者的称道。作者在本书《前言》中明确地规定了撰述的体例,即:“以史籍性质分类择要来讲,可分下列四个重点:(一)作者及著作时代;(二)史料来源及编纂方法;(三)优缺点及在史学上的地位;(四)注解及版本。这只是大概,具体史书,讲法可以变动,不完全以此四点为限。”这样的体例,贯穿于全书之中,而以对纪传类史书、《资治通鉴》的评介最为详备,即有明显的标目;对其他史书,虽无明显标目,但阐说之中亦遵循此例。当然,如作者所说,“具体史书,讲法可以变动”,这是既有体例,而又不为体例所拘,是对体例的灵活运用。
我要强调的是,作者为本书所制定的体例,固然是为了撰述和讲解上的方便,但更重要的是,这个体例向读者指出了读史的门径。这就是说,我们要读一部史书,进而要认识、要研究这部史书,应当从哪里入手?作者所说的上述四个方面,应视为向导和指南。举例来说,阅读《史记》,如作者所示,应注意弄清楚下列问题:(一)《史记》的作者;(二)《史记》的史料来源;(三)《史记》的编纂方法;(四)《史记》的价值;(五)《史记》的补缺问题。关于阅读《资治通鉴》,作者指出弄清以下几个问题是非常必要的,这就是:(一)《通鉴》的作者;(二)《通鉴》的史料来源;(三)《通鉴》的编纂方法;(四)对《通鉴》的评论;(五)《通鉴》胡注;(六)与《通鉴》有关的几部书;(七)《通鉴》的版本。对不同史书的评介,标目多寡并不完全相同,但体例上的要求,大致是相同的。
唐人刘知几说过:“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史通·序例》)这是强调体例对于史书的重要性。就《史籍举要》来说,其“是非”所在,一是关乎撰述内容,二是关乎读史门径。从作者来看,是用这个体例来组织、叙述那些最必要的内容,向读者展示各种史书的风采;从读者来看,是根据这个体例规范的框架及其所展开的解说,依次走进那一部部名著。
按照我的理解和肤浅认识,这些体例的意义在于:
关于作者。了解作者,是了解有关史书的基本要求。清人章学诚说:“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身之所处,固有荣辱、显隐、屈伸、忧乐之不齐,而言之有所为而言者,虽有子不知夫子之所谓,况生千古以后乎!”(《文史通义·文德》)了解作者所处的时代和作者本人的际遇,对于了解作者的撰述旨趣和撰述中的得失、特点,有直接的意义。
关于史料来源。了解一部史书的史料来源,不仅可以加深对于本书的认识,而且对于考镜源流有极大的帮助,建立起有关史料与所读史书之间的历史联系,并且可以据以判断作者对于这些史料运用的情况,以便于作出恰当的评价。
关于编纂方法。这是了解史书外部形式和内部结构的必要环节,并由此探索史书在思想和内容上的特点与成就。如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