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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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入,争取在革命的烈火中经受考验,炼成真金”,那当然不好去探望;北京的二哥蒋盈工(他刚结婚不久)来信说:“我们设计院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十分空泛,末尾只是大大地写出了两个字:“勿念。”弟弟蒋盈海来信里引满了毛主席语录,也一样全然不着他自己具体情况的边际,妹妹蒋盈波的来信倒还谈的都是她家的琐事:她生下了个小女儿,取名飒飒;请到了个保姆,四川人,还好,只是年纪大些……蒋盈平知道这种时候去北京无论住在他们哪位那里,都不方便……老朋友们自从夏天以后都再无信来,他一连给鲁羽写了三封信,只问当年京剧社诸位友人的消息,一贯回信最勤的鲁羽却仿佛消失在了云天之外,无片纸只言的反馈……
就这样在那小小的角落里混过了秋天,又进入了冬天……亏得还有个童二娘,有她那一家人,能使蒋盈平脆弱的心,得以在乱世中得到一些金贵的慰藉……
那是1966年春天,清明节的时候,当地人非常重视那个日子,田野里凡有树丛的地方必有些坟头,在那个日子里坟头边必有些烧完和没烧完的纸钱在风中舞动……心情忧郁的蒋盈平在田野中散步时,非常偶然地从一个坟头前的石碑上看到了一个已亡故的妇人的名字:蒋一浣。他不禁心中一动,父亲早就说过,蒋家最重视名字中的排行,父亲这一辈都排“一”字,而且最后一个字无论男女都必带水字,这位蒋一浣,难道是父亲一辈的人吗?她怎么会嫁到了这个地方,并死在了这个地方呢?难道她竟是自己一位已然仙逝的姑母?自己的亲姑母尽管只有一个,但堂姑母,从堂姑母,那就恐怕连父亲也记不全了……
带着这样的疑惑,蒋盈平开始向学校里的同事们打探,结果三问两查的,竟果然查明了,那蒋一浣确是从自己祖籍那边嫁到这湘北来的!她的丈夫还在,还有已成年的子女——那可是自己的表亲啊!他找到了那姑父家,姑父是县里水利局的一个干部,见到他同他叙起来,证实那蒋一浣真是他父亲的一位从堂妹,他高兴得双脚蹦了起来,握住那姑父的手便想流泪——他在这穷乡僻壤中竟找到至亲骨肉了!他是多么幸运啊!
那姓童的姑父对于他的出现也非常高兴,特别是知道了他来自北京,毕业自北大,而他的父母又都在部队的军事学院里头,哥哥弟弟妹妹又都在北京工作,这都很让人感到光彩,足可引为自豪。但当他热烈地要求到姑父家中去认表兄表妹时,那姑父脸上却现出了为难的表情……
原来蒋一浣姑母去世不久,姑父便又再婚,而且蒋一浣并没有生育,现在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续弦妻子生的,所以细算起来,那么这些人在血缘上,都同蒋盈平没有丝毫的关系……
童姑父向蒋盈平说明了真相以后,蒋盈平心中恍若火盆上落下了冰块,但童姑父还是请他去家中作客,他也便去了。谁知一去,那给童姑父续弦的姑妈一见了蒋盈平,没说上几番话,便怜惜上了他,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留他吃饭,边往他碗里挟肉边大声地说:“细算么子血缘哟!你就不认他姑父我也要当你的姑妈,你也莫叫我姑妈,这边街坊邻里都叫我童二娘,你就也叫我童二姥罢咧!”又对她丈夫说:“你不把他看做亲侄儿,我只当他是亲外甥!”又让都已参加工作但未成亲的儿子、闺女都喊他“表哥”,蒋盈平感动得嗓子眼发热。从此,他在那穷乡僻壤不再孤单,他有了一家亲戚,而且那一家亲戚是以童二娘为本位的!
蒋盈平把与童二娘相认的动人场景写成很长的信,寄给父母,寄给兄弟和妹妹,并且寄给田月明和沈锡梅两位表妹,他要他们也从各自的方位上认这位童二娘,请求他们都给她写信……反应出乎他意料地冷淡,父母来信只说蒋一浣姑母既然早已过世,在那么个地方有童二娘照应也好,只是也别太过多地麻烦人家;兄弟和妹妹给他的回信中只说别的,竟仿佛都忘记了他所报告的这一亲情消息;田月明没有回信,沈锡梅回了信,却明确告诉他:“我实在不好同那位童二娘联络,因为我们之间实在找不出话来说,请你原谅。”
“文革”的风暴起来以后,同父母兄弟妹妹及原京剧社同仁等方面都疏离了联系,蒋盈平对童二娘一家的情感依托愈加紧密,反正学校里已经停课,乱作一团。他便三天两头跑到童二娘家去待着,即便童二娘等人对他并没有多少话好说,但他们容他斜靠在竹躺椅上,摇着蒲扇听广播——他自然仍是听戏。那时所播的自然全是“革命现代戏”(“样板戏”的提法后来才出现),他觉得有的唱段声腔设计得不错,比如《六号门》一剧中胡二妻这一角色便由林玉梅用程腔演唱。“反二黄慢板”“自那日东货场飞来祸变……”十分幽咽婉转,引他随着暗吟——而且总是热情地留他吃饭,尽管街巷里的高音喇叭不时地狂吼“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童二娘在那样一种环境中给他备下的饭菜仍然丰盛而可口;童姑父在单位里既非当权派亦非“反动权威”,也不积极参与“造反”,所以家里气氛较外面松弛许多,表弟和表妹也都老实巴交,偶尔在饭桌上传达一些耸听的消息或互相展开一些争论,也都绝不真正影响蒋盈平的食欲……
四牌楼 第六章
因此,当那个淫雨绵绵的午后,蒋盈平举着红油纸伞,翻过那座竹林蓊翳的小山坡,去往镇子边缘上的童二娘家时,他不禁又一次在心里深深地庆慰:总算在这里有一位慈蔼的童二娘,有一个小小的避风港……他在心底里哼出一句自创的程腔:这也是吉人自有天相……
翻过坡顶,走完“之”字形的下坡梯,竹林已尽,是一片菜地,穿过那菜地间的小径,便到了镇尾,从几家住户的后墙转过去,便是镇上的小街,小街的大榕树下有一条短短的小巷,小巷里便是童二娘家。
蒋盈平发觉雨已然停了,便收拢了雨伞。他转到了小街上,陡然发觉街上聚集着一些人,神色都颇异常,再一细看,大榕树下,巷口那里,似乎有一群“造反派”正在揪斗什么“牛鬼蛇神”;这类景象近几个月里他已经见惯,本不足吃惊的,然而在闹闹嚷嚷的批判声、喝问声和口号声中,他听出来那被批斗的人似乎是……他再定睛一看,啊呀!被揪出来批斗的竟是童二娘!她头上被扣了一个剜去内瓤的西瓜皮,一些红色的西瓜汁流淌在她的脸上。她脖子上被吊了一个大牌子,写着她的名字,并且有一行宣布她反动身份的判决“逃亡地主反革命臭婆娘”,又总的划上了个大红叉……蒋盈平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态吓懵了,那边的童二娘在“造反派”的威势中瑟瑟发抖,他在一群稍远的旁观者中也瑟瑟发抖——只是旁人都没有注意他罢了,他不禁出声自问也似的问人:“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身边一个听到他提问的人便告诉他:“是那童二娘家乡的人,出来串联,顺便把她揪了出来,说是要遣送原籍哩!”他只觉得眼发黑,腿发软……
在那间阴冷潮湿、弥漫着石灰和霉菌气味的宿舍里,蒋盈平蜷缩在黏乎乎的蚊帐中,偷偷哭泣了好久。
他为童二娘的被揪出所刺激,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躲进自己的宿舍,缩进发霉的蚊帐,掩住嘴哭……
他哭,倒并不完全是因为童二娘的遭难,甚至主要并不是为这个……
他哭,是因为恐怖,他觉得有一只无处不在的、钢铁般的毫不留情的巨手,君临于这个世界,并直接笼罩于他的生活,竟使得他这绝对不妨碍他人、无碍于任何势力、不过是学过一点俄语、爱唱一点京剧中程派青衣腔调的渺小不堪弱者,也终于找不到一隙躲避之地……
他哭,是因为失却了自我,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所恐惧的那只巨手,恰代表着革命与正义,代表着无产阶级专政,代表着不容置辩的真理。因而,他的恐惧便是反动,便是罪恶,便是秽行……他应不应该自伐、自首、自裁?如果应该,他又没有勇气……
他哭,是因为感到遭到欺骗,童二娘为什么要欺骗他,不早向他坦白自己是个逃亡的地主婆?童姑父为什么要欺骗他,不早向他交底?他把自己的满腔感情都给了他们,他们何以不早说实话?……当然,那所谓“逃亡地主婆”的帽子,也许是“造反派”们瞎扣的。这类事他见得多了,但那些“造反派”又为什么偏偏要把这顶吓人的帽子扣到对他至关要紧的童二娘头上?……究竟谁欺骗了他?童二娘一家还是“造反派”?反正,生活欺骗了他,骗取了他纯真的、孩童般的亲情……
他哭,是因为深深地孤独,深深地寂寞,因为孤苦无告……父母兄弟妹妹,乃至其他亲戚,都远在千里之外,昔日京剧社的好友们,竟已一连多月消息全无,他满腔的幽怨,向谁诉说?他心中的空虚,谁给填补?……
他哭,是因为他看不起自己,他这一次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铭心刻骨地意识到,他那脆弱、纤秀、纯净的灵魂,却偏偏装在了一个硬邦邦、粗夯夯、脏兮兮的躯壳中。而且,比如说他这样偷偷地饮泣,也与他现在已有的年龄全然不相称。他不仅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了,他甚至也不是二十啷当岁的小青年,他可是三十好几,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了……
蒋盈平就那么一直哭到天完全黑净。这场尽兴的哭泣,最终使他从紧张状态里松快了下来,他感到有些渴,有些饿,他从帐子里钻了出来,去门边拉亮了电灯。尽管电灯光是昏黄的,因为长时间呆在了黑暗里,那灯光仍然使他觉得灿然,觉得温暖,就在他心理上感到一种平复的暂时性快意,并打算冲一点奶粉来喝、吃一点土饼干时,一低头之间,他发现门边地上有一封信。显然,是从门外面通过门缝塞进来的——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并不奇怪,何况这些天他总问收发室的马师傅:“有没有我的信?”人家总充满歉意地向他摇头、摆手,所以今天忽然有信来,人家便主动塞进他宿舍的门缝,这也是一番好意……
蒋盈平本能地拾起那封信,信皱皱巴巴的,邮票歪贴着,应写明寄信人地址姓名的位置上只有“内详”二字;他急不可待地撕开信封,掏出信纸,抖开,凑到电灯下,只见上面写着:
四牌楼 第六章
盈平:
想见你。盼你12月13日(星期二)下午5点钟,到武汉长江大桥公路桥桥北东人行道桥栏边会我。你想不想去,能不能去,我不管,反正我那时候在那里等你,苦等。
一切见面说!
程雄
1966年12月5日
是程雄!天哪,程雄!蒋盈平的眼珠本能地晃向粘在墙上的一张大年历,现在离程雄所规定的时间,还有三天,赶到武汉完全来得及!程雄一定是大串联到了武汉……蒋盈平仔细检验信封上的邮戳,那信确实寄自武汉,好久好久没接到程雄的信了,并且好久好久根本没有他的消息。现在,好,程雄出来串联,并且想到他了,又那么情真意切地约他去武汉见面,他能不去吗?他想去、能去!没有问题!12月13日星期二下午五点钟,在武汉长江大桥公路桥桥北东人行道桥栏边相会!
蒋盈平顿时感到浑身翻涌着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