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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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温斯顿说。
奥勃良的手微动了一下,此外就没有任何别的预告,温斯顿全身突然感到一阵痛。这阵
痛很怕人,因为他看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对他进行了致命的伤害。他不知道是真的这
样,还是用电的效果。但是他的身体给扒拉开来,不成形状,每个关节都给慢慢地扳开了。
他的额头上痛得出了汗,但是最糟糕的还是担心脊梁骨要断。他咬紧牙关,通过鼻孔呼吸,
尽可能地不作出声来。
“你害怕,”奥勃良看着他的脸说,“再过一会儿有什么东西要断了。你特别害怕这是
你的脊梁骨。你的心里很逼真地可以看到脊椎裂开,髓液一滴一滴地流出来。温斯顿,你现
在想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温斯顿没有回答。奥勃良把仪表上的杠杆拉回去。阵痛很快消退,几乎同来时一样快。
“这还只有四十。”奥勃良说:“你可以看到,表面上的数字最高达一百。因此在我们
谈话的时候,请你始终记住,我有能力随时随地都可以教你感到多痛就多痛。如果你向我说
谎,或者不论想怎么样搪塞,或者甚至说的不符合你平时的智力水平,你都会马上痛得叫出
来。明白吗?”
“明白了,”温斯顿说。
奥勃良的态度不象以前严厉了。他沉思地端正了一下眼镜,踱了一两步。他再说话的时
候,声音就很温和,有耐心。
他有了一种医生的、教员的、甚至牧师的神情,一心只想解释说服,不是惩罚。
“温斯顿,我为你操心,”他说,“是因为你值得操心。你很明白你的问题在哪里。你
好多年以来就已很明白,只是你不肯承认而已。你的精神是错乱的。你的记忆力有缺陷。真
正发生的事你不记得,你却使自己相信你记得那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幸而这是可以治疗
的。但是你自己从来没有想法治疗过,因为你不愿意。这只需要意志上稍作努力,可是你就
是不肯。即使现在,我也知道,你仍死抱住这个毛病不放,还以为这是美德。我们现在举一
个例子来说明。我问你,眼前大洋国是在同哪个国家打仗?”
“我被逮捕的时候,大洋国是在同东亚国打仗。”
“东亚国。很好。大洋国一直在同东亚国打仗,是不是?”
温斯顿吸了一口气。他张开嘴巴要说话,但又没有说。
他的眼光离不开那仪表。
“要说真话,温斯顿。你的(Your)真话。把你以为你记得的告诉我。”
“我记得在我被捕前一个星期,我们还没有同东亚国打仗。我们当时同他们结着盟。战
争的对象是欧亚国。前后打了四年。在这以前——”奥勃良的手摆动一下,叫他停止。
“再举一个例子,”他说,“几年以前,你发生了一次非常严重的幻觉。有三个人,三
个以前的党员叫琼斯、阿隆逊和鲁瑟福的,在彻底招供以后按叛国罪处决,而你却以为他们
并没有犯那控告他们的罪。你以为你看到过无可置疑的物证,可以证明他们的口供是假的。
你当时有一种幻觉,以为看到了一张照片。你还以为你的手里真的握到过这张照片。
这是这样一张照片。”
奥勃良手指中间夹着一张剪报。它在温斯顿的视野里出现了大约五秒钟。这是一幅照
片,至于它是什么照片,这是毫无问题的。它就是那张照片。这是琼斯、阿隆逊、鲁瑟福在
纽约一次党的会议上的照片,十一年前他曾意外见到,随即销毁了的。它在他的眼前出现了
一刹那,就又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但是他已看到了,毫无疑问,他已看到了!他忍着剧痛
拼命想坐了起来。但是不论朝什么方向,他连一毫米都动弹不得。这时他甚至忘掉了那个仪
表了。他一心只想把那照片再拿在手中,至少再看一眼。
“它存在的!”他叫道。
“不,”奥勃良说。
他走到屋子那一头去。对面墙上有个忘怀洞。奥勃良揭起盖子。那张薄薄的纸片就在一
阵热风中卷走了;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燃而灭,化为灰烬。奥勃良从墙头那边转身回来。
“灰烬,”他说,“甚至是认不出来的灰烬,尘埃。它并不存在。它从来没有存在
过。”
“但是它存在过!它确实存在!它存在记忆中。我记得它。你记得它。”
“我不记得它,”奥勃良说。
温斯顿的心一沉。那是双重思想.他感到一点也没有办法。如果他能够确定奥勃良是在
说谎,这就无所谓了。但是完全有可能,奥勃良真的已忘记了那张照片。如果这样,那么他
就已经忘记了他否认记得那张照片,忘记了忘记这一行为的本身。你怎么能确定这只不过是
个小手法呢?也许头脑里真的会发生疯狂的错乱,使他绝望的就是这种思想。
奥勃良沉思地低着头看他。他比刚才更加象一个教师在想尽办法对付一个误入歧途但很
有培养前途的孩子。
“党有一句关于控制过去的口号,”他说,“你再复述一遍。”
“‘谁能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能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温斯顿顺从地复述。
“‘谁能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奥勃良说,一边慢慢地点着头表示赞许。“温斯
顿,那末你是不是认为,过去是真正存在过的?”
温斯顿又感到一点也没有办法。他的眼光盯着仪表。他不仅不知道什么答复——“是”
还是“不是”——能使他免除痛楚;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哪一个答复是正确的。
奥勃良微微笑道:“温斯顿,你不懂形而上学。到现在为止,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所谓存
在是什么意思。我来说得更加确切些。过去是不是具体存在于空间里?是不是有个什么地
方,一个有具体东西的世界里,过去仍在发生着?”
“没有。”
“那么过去到底存在于什么地方呢?”
“在纪录里。这是写了下来的。”
“在纪录里。还有——?”
“在头脑里。在人的记忆里。”
“在记忆里。那末,很好。我们,党,控制全部纪录,我们控制全部记忆。因此我们控
制过去,是不是?”
“但是你怎么能教人不记得事情呢?”温斯顿叫道,又暂时忘记了仪表。“它是自发
的。它独立于一个人之内。你怎么能够控制记忆呢?你就没有能控制我的记忆!”
奥勃良的态度又严厉起来了。他把手放在仪表上。
“恰恰相反,”他说,“你才没有控制你的记忆。因此把你带到这里来。你到这里来是
因为你不自量力,不知自重。
你不愿为神志健全付出顺从的代价。你宁可做个疯子,光棍少数派。温斯顿,只有经过
训练的头脑才能看清现实。你以为现实是某种客观的、外在的、独立存在的东西。你也以为
现实的性质不言自明。你自欺欺人地认为你看到了什么东西,你以为别人也同你一样看到了
同一个东西。但是我告诉你,温斯顿,现实不是外在的。现实存在于人的头脑中,不存在于
任何其他地方。而且不存在于个人的头脑中,因为个人的头脑可能犯错误,而且反正很快就
要死亡;现实只存在于党的头脑中,而党的头脑是集体的,不朽的。不论什么东西,党认为
是真理就是真理。除了通过党的眼睛,是没有办法看到现实的。温斯顿,你得重新学习,这
是事实。这需要自我毁灭,这是一种意志上的努力。你先要知道自卑,然后才能神志健
全。”
他停了一会儿,好象要使对方深刻理解他说的话。
“你记得吗,”他继续说,“你在日记中写:‘所谓自由即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
由’?”
“记得,”温斯顿说。
奥勃良举起他的左手,手背朝着温斯顿,大拇指缩在后面,四个手指伸开。
“我举的是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如果党说不是四个而是五个——那么你说是多少?”
“四个。”
话还没有说完就是一阵剧痛。仪表上的指针转到了五十五。温斯顿全身汗如雨下。他的
肺部吸进呼出空气都引起大声呻吟,即使咬紧牙关也压不住。奥勃良看着他,四个手指仍伸
在那里。他把杠杆拉回来。不过剧痛只稍微减轻一些。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指针到了六十。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四个!我还能说什么?四个!”
指针一定又上升了,但是他没有去看它。他的眼前只见到那张粗犷的严厉的脸和四个手
指。四个手指在他眼前象四根大柱,粗大,模糊,仿佛要抖动起来,但是毫无疑向地是四
个。
“多少手指,温斯顿?”
“四个!快停下来,快停下来!你怎么能够这样继续下去?四个!四个!”
“多少手指,温斯顿?”
“五个!五个!五个!”
“不,温斯顿,这没有用。你在说谎。你仍认为是四个,到底多少?”
“四个!五个!四个!你爱说几个就是几个。只求你马上停下来,别再教我痛了!”
他猛的坐了起来,奥勃良的胳膊围着他的肩膀。他可能有一两秒钟昏了过去。把他身体
绑住的带子放松了。他觉得很冷,禁不住打寒战,牙齿格格打颤,面颊上眼泪滚滚而下。他
象个孩子似的抱着奥勃良,围着他肩膀上的粗壮胳膊使他感到出奇的舒服。他觉得奥勃良是
他的保护人,痛楚是外来的,从别的来源来的,只有奥勃良才会救他免于痛楚。
“你学起来真慢,温斯顿,”奥勃良温和地说。
“我有什么办法?”他口齿不清地说,“我怎么能不看到眼前的东西呢?二加二等于四
呀。”
“有时候是四,温斯顿。但有时候是五。有时候是三。
有时候三、四、五全是。你得再努力一些。要神志健全,不是容易的事。”
他把温斯顿放到床上躺下。温斯顿四肢上缚的带子又紧了,不过这次痛已减退,寒战也
停止了,他只感到软弱无力,全身发冷。奥勃良点头向穿自大褂的一个人示意,那人刚才自
始至终呆立不动,这时他弯下身来,仔细观看温斯顿的眼珠,试了他的脉搏,听了他的胸
口,到处敲敲摸摸,然后向奥勃良点一点头。
“再来,”奥勃良说。
温斯顿全身一阵痛,那指针一定升高到了七十,七十五。这次他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手
指仍在那里,仍旧是四个。现在主要的是把痛熬过去。他不再注意到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哭。
痛又减退了。他睁开眼睛。奥勃良把杠杆拉了回来。
“多少手指,温斯顿?”
“四个。我想是四个。只要能够,我很愿意看到五个。
我尽量想看到五个。”
“你究竟希望什么;是要我相信你看到五个,还是真正要看到五个?”
“真正要看到五个。”
“再来,”奥勃良说。
指针大概升到了八十——九十。温斯顿只能断断续续地记得为什么这么痛。在他的紧闭
的眼皮后面,手指象森林一般,似乎在跳舞,进进出出,互相叠现。他想数一下,他也不记
得为什么。他只知道要数清它们是不可能的,这是由于神秘地,四就是五,五就是四。痛又
减退了。他睁开眼睛,发现看到的仍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