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1-01-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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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精神,就是人在“自我”之内建立起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区别——这种区别归根到底是没有区别,而人之为人就是要创造出区别——并在区别(两极)之间保持联系:这就等于去寻找和结识那模糊而没有定准的、如隔着烟幕的朋友。而这正是我自己的(弄不明白的)老友。老友作为一个纯粹的人,并不是靠性别来辨认的,勿宁说他是似男似女、不男不女的;然而他所遭遇过的一些不幸,却大抵是些男女感情纠葛。他给我的“来信”使我感到了秘密联系的魅力,当然这种秘密内容绝不能随随便便向众人公布,那太可怕了。是他,使我身不由己地奔赴那没有信用的“约会”,我等待他来,或找上门去,总是一而再地乘兴而去失望而归,终于搞得自己在失去自由的情况下,像一只疯狗一样在任性的道路上狂奔乱窜起来了。我深深感到,若没有这位谜一般的老友,我决不会遭遇如此可怕的不幸和灾难,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精神。
事实上,一种从原本不通邮的地方捎来的(可寄可不寄的)信件,才是真正有价值有趣味、能促使我振奋精神行动起来的:它由众人长期不定时地一笔一笔凑合写成,由一些智者热心人定稿,由老友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肆无忌惮地寄给我,也不知是怎样寄到的。我在收到这些信的期间还只是安于现状,酷爱虚荣,间或搞些小偷小摸(如剽窃),而一旦深入研读过这些信件、又加入了和老友和教授一起出场的演讲之后,我的思想才完全开放(比如想到首先要杀掉老婆),层次自然而然提高了。只是因为缺乏激情和爆发力,加之老婆比我更深刻——她早就通晓我的阴谋并知道我怯懦无能——结果屠刀反而操在她手中,我倒成为“待宰的猪”了。
最初的辉煌就是这样:就是在这种现成背景上去关怀最主要的事情,从寂寞和伤感中挣扎起来,避开日常骚扰,挺身而出到大会上去演说,讲那些毁灭地球的大地震啦、人类末日的预兆啦、“精神危机”或“人文低谷”啦,等等,或讲些个“阳光大地”、和“麦苗儿青稻谷黄”之类。像这样浑水摸鱼乱中谋利抓紧捞一把,人们就说我在搞研究,让我获得哲学家的崇高荣誉。
当然,哲学家也不是容易当的。比如在演讲中当我被痞子殴打得鼻青脸肿忍不住有所抱怨时,老友就凶神恶煞地用棍子重重打击我的背脊骨,通过再次痛打将我打醒,使我懂得,痞子们的实践精神比我的研究有价值得多。这使我又想起那用棍子狠狠抽打笔者(《思想汇报》里的主角)的食客;食客是笔者的引路人,也是芸芸众生的指路明灯。
我之终于走上哲学道路,是因为只有我在老友的诱惑下,在轻浮急躁中搭错了车,惊慌地想跳下车又不敢。只有我还在犹犹豫豫,似懂非懂,而人们都镇定自若比我彻底。比如,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实际上是在卖桔子,只有我是唯一连卖桔子这名目和哲学的必然联系都搞不清的人。再比如,我总以为诈骗演讲算一回事,又以为自己说出“杀人啦!”就会引起惊讶,唠唠叨叨,纠缠不休,但人们根本不理睬我的幼稚劲,“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从前有人以为,“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鲁迅《狂人日记》),现在才明白那所谓“满脸青色”是想象出来的:人们并没有什么隐情。如果我懵里懵懂谈论隐情,将老友的信公开出来给大家看,人们就会显出毫不相干的模样,或者就宽容和同情我(如送给我10元钱等等)。而如果我硬坚持说些大家听不懂的废话,人们就会干脆说我外出并不是卖桔子而是干着贩买妇女的勾当了。人们生怕我因特殊或偶然奥妙而先发制人占上风,担心我中状元似地当上第一个,我若再争,所有的人一致认为我脾气不好,都避免和我谈话。
其实这样一来,我倒真有希望成为哲学家。
我的哲学的宗旨,就是探讨哲学和卖桔子、爱面子、和发脾气使性子的有机联系,找出哲学造成肆无忌惮、趁火打劫、虚张声势和贼喊捉贼、我是穷光蛋又是吸血鬼这种局面的内在契机,论证乱中谋利的必然性,解开人人装聋作哑的千古之谜,回答哲学依靠的为什么就是念念不忘谈女孩子、为什么哲学就等于是暗道的问题:找出哲学终于使我成长为一个虔诚的大滑头和忠贞不二、永远纯洁的老贼的根由。
二 现 实
丁老太太——这由守门人(由老友晋升而成的传达老头)似乎于不经意之间介绍与我见面,偶然露一下脸又消失了的“人物”,象征着隐蔽的事情本身,即现实。先看看现实的标准形象:
……正在慢吞吞地洗脸。老太太很胖,行动很困难,每动一下都不停地喘气,她的头发全掉光了,又不戴帽子,看上去很怪的。她只有一个小房间……
现实的特色是长时间沉睡。她的醒来起床不过是为了进食,吃点东西马上又要睡的,“雷也打不醒”。若不是有传达老头引见,我是不可能认识她的。而这似乎不与任何人和事来往的孤寂的瞎老太,实际上正是法力无边的上级领导,人人都受她控制,摆脱不开,人人都不知不觉地按照她的意图发展自己,冥冥中是她具体规划部署了每个人的命运。当我(一名哲学家)由传达老头引领,以学生身份去谒见她时,老头子毕恭毕敬地向她介绍还将我推到她面前,她才含糊说了句:
“来了就好,不要走了。”
这分明是亲切的规劝和勉励,也是最高指示和命令。事实上,既已面见了这位看守着神圣的科学院大门的老太(传达老头是她的接班人),我还能走到哪里去?这场接见和简短谈话,不但使我懂得了背叛或犯上的绝无可能,而且懂得了,只有在见到老太太的一刻,即成了现实的疑疑惑惑的学生的一刻,我才算是真正的、传达老头亲口承认的哲学家。当然,作为哲学家,在现实面前我总是迷惘的、幼稚的、自惭形秽的:
……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很希望她会加以说明。但她只顾吃面包喝牛奶,任凭我尴尬地站在她面前。最后,当我实在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的头一垂,伏在桌上入睡了。
她一入睡就不闻不问不理我们了。这让我懂得了:我的过失就在于没有耐性。我总是“如梦初醒”似的,惶惶不安,总是不相信每次的“新地址”就是上次的老地方。然而她“作为一面镜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怎样才能理解现实?
沉睡而似乎影踪不定的现实,它的主要特色或存在的基本款式,就是人人都见不到,都说没有这个现实。例如,人人都住在黄泥街上全都说没有这么一条街,人人都不愿承认战无不胜的食客已经来到我们中间掌握着大家的病情,人人都不肯去拜见在暗室里操纵着生死命运的白脸人,人人都装作没看见X女士的表演,都正常板着脸,坚决不相信脱光表演的真理……现实之所以看不见摸不着还幽灵式地深不可测,其根据就在于人们自身的神秘:人们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说,就是找不到词汇说话,况且也不想找。
我只有面对老友,陷入尴尬而幼稚的困惑绝境,只有依靠阳奉阴违的传达老头,借助于这位于现实之上(住在丁老太太楼上)的看门人的指引,我才能认识现实。而一旦我离开超越的老头,擅自去敲丁老太的门想重新看见现实的时候,现实就隐匿了:不再有什么老太太而只有男青年;而一旦我不甘心老太化为青年、青年就是瞎老太、硬要追根问底,就必然会惹出现实的脾气发作,不但硬邦邦地向我宣布“没有这个人!”(没有什么现实!),还要将我看成恶棍和抢犯了。
正是脾气,是心态的发作,使现实变形得再也认不出,而整栋大楼空虚平静,所有的窗户都紧紧关闭着,所有的房门都一式一样。当我偶然间在马路边碰见柱着拐棍摇晃前行的瞎老太时,她对我谈到“寂寞”,谈到“你能理解老年人的心境吗?”和“你能理解老年人的痛苦吗?”显然,她最大的心病就是再没人能理解她,她已经老怪、铸炼得炉火纯青,她没法不严厉。传达老头指出,这栋大楼(即科学院,或精神园地)实际上是一座大坟墓。
我作为职业哲学家虽然见过现实,还是感到事情永不可能水落石出。虽说“老友”和“传达老头”(这种自身区别)让我学到了一些无底洞里的知识,但是,要我紧跟和念念不忘这区别,硬要拒绝正常的“自我”而坚持欲望挂帅感觉领先,执着于自身的反常态度(如毫无理由的激动、一再去Z城寻访老友、以至最后孤注一掷连假都不请抛弃了家庭和职业爬上了火车等等),是我做不到的,做起来是非常危险的。
三 滑 头
我的最高觉悟,就是觉悟到传达老头——这整个对象意识——和我同样是个骗子手和老贼。只是他比我更根柢深厚而训练有素,每天夜里(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都频频作案,飞墙走壁。他深沉,老到,忠于现实,不像我被人抢白几句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跟丁老太比我跟得紧。由于他是正宗的保密能手和老滑头,才被瞎老太委托担任光荣的科学院看门人的。这奸滑的老头确实是我永远学习的榜样,所谓“在游泳中学习游泳”吧,我总是被他引导,随他牵着鼻子跑,而更上一层楼。
老人一再再三地指出我也是个“滑头”,当然并不是指我的虚荣心大歹心和小偷小摸等等,也不是指我演讲谋利飘飘然等等(如前所述,这些正是我的哲学的本体源泉),而是指,我明明是在混乱中被形势所逼,敷衍自欺地当了一回哲学家,我明明只不过历史的匆匆过客和被偶然利用的道具,而瞎老太就是根据我去科学院的想法和决心,根据我想与院长面晤的迫切心情,和连我自己回顾都要大吃一惊的迫切中的思想等等,即根据我的具体工作表现,来规定我的级别待遇(授权传达老头给我每月发生活费两百元)的,而我当了哲学家之后,却一再企图直接进入科学院立刻和院长面晤,即想结束无尽期的等待,终止正在养活我的流动不安和自言自语的日常工作,解决本要到死的那天才能解决的事情;这等于要此刻与“头发雪白的老者”的自己见面(与命运谋面),等于要在科学内容生成之前目睹科学内容,其实就是想摆脱自己赖以为生的现实(丁老太)的控制,使自己变得一身轻:这出自本能的一劳永逸的思想不折不扣正是滑头。
老头一再唆使我去见院长,鼓励我去和院长谈话,而我始终幼稚地相信进入科学院和院长谈话的可能;他有意无意地骗得我兴冲冲急煎煎地,同时就把我每次的等待、烦忙、焦虑、骚动不安和最后的沮丧失望等等,统称之为“已经和院长见过面”,“已经谈过话了”,并且把我在迫切心情中产生的和院长面对面谈话的想法(惯性的滑头思维)称之为“古怪逻辑”、“无药可救”,指出我是永存非份之想的利欲熏心的可怜人,从而给他的哲学工作“留下了污点”。
当然,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这误入迷途的弄巧成拙的哲学工作,我内心也是十分矛盾的。因为,虽然我依靠传达老头并接受了瞎老太的领导而有了真正的自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我这穷困潦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