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我的大学-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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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号子的犯人全是年轻人,本地话叫“后生”,他们身体强壮,精力充沛,每日里闲坐着无聊,便喜欢打打闹闹以逗乐。这个院子里新进来的犯人基本都在这个号子里被“服一番水土”,即痛打、折磨、羞辱一番,以使新人“明白这儿的规矩”、“有眼色”,之后才能被分到别的号子。这也有利于干部们管理犯人。虽然是明文禁止的,但干部们无不睁只眼闭只眼,纵容“以犯治犯”。犯人们受到严格的等级所制约,便不会有那么多的打架等事件。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开晚饭了。晚饭是和午饭一样的一瓢汤,里面飘着两三块土豆,两三片若有若无的菜叶。主食是一个窝头。
以前我只在书上见写过窝窝头,在迟志强的歌里也出现过,可还从来没亲眼见过,今天是第一次。这是一个由玉米面捏成的底部平、上部呈圆锥形的东西。此刻就在我手里,金黄色的,散发出玉米面诱人的香味。我早就饿了,此时还没有品尝窝头的美味,就就着菜汤三口两口咽下了它。虽然玉米面很粗,很拉嗓子,但在饥饿面前,就没有难以下咽的东西。我算是知道红军当年为何要咽下树皮草根了。
我早已吃完了,但坑上的人们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我记得书上说过如果你想减肥就放慢些吃饭的速度,那会使你产生饱的感觉。当然犯人们绝对不会是为了减肥,他们只是想慢慢享用这仅有的美味。只有如我一般刚入监的犯人才会狼吞虎咽,不懂享受生活。
在我眼巴巴的注视下,大家终于吃完晚餐。有几个犯人还各留了半个窝头,烤在暖气片上以供晚上宵夜。
又是洗碗、擦地,程序依旧。
晚上封了号,该睡觉时,下午蹲在地上的那个后生俨然是头铺!他对我大发慈悲地喝道:“大学生,你鸡巴也不用服水土了!明天起你洗马桶、擦地!”
又指指另一个后生:“鬼子六,明天起你教好他!”
又指指另外几个,安排什么“值班”。我不知道给谁值班,只听清一句“不用服水土”,哇!这就说明我不用挨打了吧!由此而感到入监以来的第一丝高兴!
头铺让我睡到坑上正中。犯人们纷纷钻进被窝。漫长的冬夜开始了。
有人在闲聊些“谁混得好”、“谁混得板”之类我听不懂的话题;有人在吃剩下的窝窝头。窝窝头在暖气片上烤出了诱人的甜香。我能感觉到胃里已没有任何可供消化的东西了。玉米面含热量少、含脂房低,虽是绿色食品、环保食品,但它“不耐饥”。看着别人一点一点掰着窝窝头吃的幸福状,我无比羡慕!我想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她也大不了就是我这一般悲惨吧!
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管它明天要洗马桶还是要擦地,管它明天喝玉米面糊糊还是吃玉米面窝窝头,反正我困了。这时十七岁的我睡着了。
六 板油的活儿、提审、荣辱观
一觉醒来,已是1992年12月16日的凌晨。
起了床,被称为“鬼子六”的那个吆喝着要我去和他倒马桶。我们把马桶抬到水池边,他从马桶手柄处拽出一团破布:“就用这洗!学着点别人!给老子洗干净!”
我赶忙学着别的号子的板油的样子:把马桶内的污物倒掉,在水管上接点水,双手紧握手柄用力摇动马桶,再倒掉,再多接点水,用手拿住那团破布伸进马桶里面用力擦其内壁。
刺骨的凉水使寒意顺着指尖渗入心脾,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莫大的耻辱:马桶,这个装尿和乱七八糟的污物的东西,竟让我用手抓紧布子伸进里面擦!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莫大的耻辱之后是由衷的悲哀!
是啊!我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把别人捅死了,出了这么严重的事,现在是洗个马桶,以后会有什么情况等着我呢?可是这公平吗?老天难道瞎了眼了吗?责任者逍遥在外,我却被关在这里受罪!
我心头悲愤地洗着马桶,耳边是其他号子板油洗马桶的声音、鬼子六和别人闲聊的声音、六圪旦放茅的声音、各个号子的犯人上厕所进进出出的声音,所有声音在我耳中汇集在一起,我的头都快裂了!
也不知洗了几遍,我看到别的板油们把马桶内接了些干净水,拎回各自号子了,我也准备如此,突然,鬼子六踹了我一脚:“再洗!”
我站起身,转过来。默默看了他一眼,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眼神中丝毫不敢流露出半点不满。然后又转过身,弓下腰,继续洗马桶。
可能由于我的身高比他高出一大截,“杀人犯”这个称号又使他有所畏惧的缘故吧?鬼子六没看出我的胆怯,是否误认为我对他不满而有所收敛?反正他没有再踢我,我又洗了一遍后他就吆喝着:“接点水,咱们回!”
洗过马桶,是擦地。
接了两盆水,众人洗漱后,鬼子六教我如何用双手用力摁住擦地布子前后拖。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一休》中小一休擦地的样子,但这不是如他那样从这头擦到那头后又返回来,而是蹲在地上,一小块一小块地用力擦,直到把号子的水泥地板全部擦干净为止。
三号的西墙根的地上打着被垛,上面也可以坐人。我擦地擦到被垛边上时,上面坐着的人抬起脚,我得快速把他们脚下那块地板擦干净,他们再把脚放下。这个动作,或者说这种工作以及倒马桶这两种工作确实让我感到有生以来莫大的羞耻。我一边蹲着前后移动着擦地,一边满腔悲愤地细细体会“沦为阶下囚”的滋味。我羞耻,我愤慨!我不能容忍由一个天之矫子沦落为洗马桶、擦地板的囚犯中的板油的巨大落差!可是,眼前这些人,哪个在社会上不是地痞流氓、每天打架闹事的种!在这群凶神恶煞面前,我还是算了吧!还是低下头好好擦地吧!还是好好把马桶洗干净吧!认命吧!
地板擦了两三遍后终于得到王勇的认可。我蹲在地上休息,别人在闲聊、逗笑,我没心思笑,因为我早就饿了。昨晚的玉米面窝窝头只适合那此吃惯了山珍海味、肚子里油水过多的贵人们尝个鲜,而对于我来说,这窝窝头实在是,太小了!擦地这活运动量不大已使我头冒虚汗。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快点快点开饭吧!
终于,盼望已久的早饭来了。我端着半盆玉米面糊糊,怎么看也比水稠不了多少。我真想一口气把它喝光,但又觉得寻那样太糟蹋了粮食,只能慢慢喝、一匙匙喝,慢慢享受它的香甜美味,慢慢体会它带给我的温暖,慢慢吸收它送给我的卡路里。
我的一份糊糊喝完了,坑上一个叫阿明的年轻犯人友好地问我:“大学生,够不够?再给你倒点吧?”边说边指了指他的饭盆中剩下的糊糊。
我很感激地向他笑了笑,出于仅剩不多的自尊,我还是谢绝了:“不用了,我够喝。”
这时,旁边一个叫陕凯的阴阴地说:“喝吧!稀汤灌大肚!”
这句话我听不懂,不知是褒是贬,只好默不作声。
早饭过后,按程序是由鬼子六升为洗饭盆的,但因他是本市人,在社会上也是个混混,所以越过了洗饭盆直接负责打被垛,而原来洗盆的陕凯没有升级,继续洗饭盆。
早饭过后,又是漫长的等待,虽然不知等待的会是什么。
“咣铛!”门突然开了,六圪旦一指我:“走!提审!”
我不知“提审”是干什么,正在发愣,外面又在怒吼:“快点滚鸡巴出来!“
我一惊,下意识地跳起来,跟着六圪旦向外走。拐了几个弯,在一间干部办公室里,一个戴眼镜的瘦小公安在等着我。他姓黄。
还是老一套:先叙述犯罪经过。
我说完之后,黄公安问我:“你认为你犯了罪了吗?”
我想起上学时曾学过“正当防卫”这个词,好象我的行为就属于它。我便迟疑地说:“我觉得我应该是防卫过当吧?”
黄公安笑了:“是吗?你要能说服我,我就给你定防卫过当。不过你要知道,你如果用斧子把对方七个都砍伤了但一个也没死,你就是正当防卫,但你现在把人家弄死一个,还能算防卫吗?”
当时的我对法律条文确实知之不多,只在初中学过点皮毛而已。我当然无法说服这个警察,但又不甘心,总觉得这还是一点点希望。我便一再强调:是他们好多我打我,而且我真的不知道哪一下把对方捅死的。
但是,这些都是徒劳的。我深深感到我的能力是多么渺小。我又一次绝望了,沮丧到了极点!
提审结束了。
正要往外走时,黄公安轻轻说了句:“你爸他们都来了。正在外面呢。”
轻轻的一句话于我仿佛春雷阵阵!我心中一阵狂喜:天哪!终于知道亲人来了!大家并没有忘记我,抛弃我!
但家人在哪儿呢?我很想见他们,可不可以呢?但面对黄公安一身威严的橄榄绿,我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只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第一次提审结束了。
回到号子里,犯人们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
“给你烟抽了吗?”
“你为什么不跟他要一根呢?”
“地上就连个烟头也没有吗?”
当我一一否定后,犯人们失望地摇着头走开了。他们早就“旱住了”,已经几天没有烟屁股抽了。
头铺王勇是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一块块凸起的肌肉说明他有着过剩的精力。他因盗窃入监,已经被判了四年有期,几天后就要去劳改队改造。
此时,他正和鬼子六“扒”在窗户上同别的号的人说话。
之所以称为“扒”,是因为要想同其他号的人说话必须冲着窗户大声讲,而窗台又有点高,他们还需要踮起脚尖,双手抓紧铁栏杆向上扒着。此时,王勇正在和隔壁号子的犯人要烟抽。
谁也没想到,就在他们说话时,朱干事已蹑手蹑脚走了过来。
本来,窗户推开后,利用反光镜的原理,在右面那扇玻璃上就能看见左面的干部办公室有没有人走过来,在想做些这里面不允许做的事的时候,如打人服水土、抽烟搓火等,就要有人放哨,不能让干部走过来发现。但今天鬼子六要烟王勇放哨,他眼里盯着“反光镜”,心里可能在想到了劳改队怎么混的问题吧,走神了!出问题了!
“咣铛!”一声,老朱推门而入,窗边两人一愣,赶忙陪着笑:“朱干事,进来看看?”
老朱操着不易懂的晋南话咆哮着:“说什么话了!说你妈的X;了!”
王勇赶忙编故事:“没有没有!我们正在这儿往外看看天,顺便闲聊一会,声音大了点,以后注意!一定注意!”
“王勇!你放你妈的屁!老子在外面听大半天了!你还要烟了还想?!”
一看老朱了解谈话内容,王勇赶忙陪笑再编:“朱干事,那是开玩笑的,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放